大楚820 117、问政
作者:子楚望月的小说      更新:2020-09-28

  草暖云昏万里春,宫花拂面送行人。自言汉剑当飞去,何事还车载病身。

  ——唐·李贺《出城寄权璩(qú)杨敬之》

  周朝有一条规定,贵族诸侯的城墙不得超过十八尺(合今三米六至四米左右),其目的是为了限制各诸侯王的实力,防范他们日后造反难以攻打。

  到了春秋后期也没人顶真,鲁国的三位国相“三桓”(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掌控国家大势,更是对这条规定置若罔闻。

  时任鲁国执政大夫(大司寇兼摄相事)的孔子对这一幕看不过去了,为了加强君权,他便联手国君鲁定公开始了“毁三都”行动,也就是推掉“三桓”家里多出十八尺的部分。

  刚开始行动很顺利,孔子派子路推掉其中两位国相的城墙,正准备推最后一位国相城墙的时候,鲁定公急忙喊停,因为齐国军队守在了鲁国境外不远处,如果推掉最后一位国相的城墙,齐国就会进攻鲁国。

  原因很简单——鲁国在孔子的治理下迎来大治,“毁三都”看似削城墙守规矩,实则是削“三桓”强公室,借机对鲁国继续实行革新,实现“鲁一变,至于道”的政治抱负,重致周礼、复兴周公之业。

  齐国不愿看到强大的鲁国,从而威胁到自身利益。

  随后,齐国又送八十名美女给鲁定公和“三桓”,日后君臣迷恋歌舞,长期不理朝政,“毁三都”行动就此半途而废。

  顺便说一下,这八十名美女没有孔子的份。估计很生气。

  不仅孔子没有分到美女,在不久之后的鲁国郊祭上,身为二把手的孔子也没分到祭肉,这表明鲁定公和“三桓”不想再任用他了。

  遭受排挤的孔子心灰意冷,不得不中断仕途和救国理想,离开生他养他的父母之邦,和弟子们一起疲马凋车,踏上了周游列国的道路,寻求新的施展抱负的机会。

  行道迟迟,一步三回头,那一年(公元前497年,楚昭王十九年),孔子五十五岁。

  鲁哀公曾经问孔子“当今之君,孰为最贤”时,孔子对曰:“丘未之见也,抑有卫灵公乎?”对卫灵公的评价非常之高,此时的卫国在卫灵公的治理下,政局稳定、民物殷阜,倒还有点太平景象,也具有“一变至道”的优点,于是,孔子周游列国的第一站便是卫国。

  “鲁卫之政,兄弟也”,来到卫都,卫灵公给孔子很高的礼遇,让他享受上卿待遇,“奉粟六万”。

  但是卫灵公并不是眼光长远之君,并没有给他任何官职,也不让他参与任何政事,他优待孔子不过出于“爱贤”美名,并不真是对孔子的学说感兴趣:

  孔子重礼轻刑,他却问战阵之事;孔子轻视女人,他那妖冶淫荡的夫人南子却招见孔子;特别让孔子难受的是卫灵公与南子和太监坐首车,让孔子乘次车,招摇过市。

  孔子对卫灵公非常失望,于是有“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之叹,“谓卫灵公之无道”,于是又带着弟子离开卫国,打算去陈国。

  刚从卫国出来,经过匡地时,匡人曾受到鲁国阳虎的掠夺和残杀,孔子的相貌又与阳虎相像,匡人误以为孔子就是阳虎,将孔子师徒死死围困,性命不保。

  面对危险,孔子相当自信,安慰弟子道:“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周文王死后,周代的礼乐文化不都体现在我身上吗?上天如果想要消灭这种文化,那我就不可能掌握这种文化了;上天如果不消灭这种文化,那么,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孔子在危急时刻,没有考虑个人安危,这是值得肯定的。在任何时候,一个人应当有坚定的信念和坚强的自信,这种超越自身安危的使命感和立心天下、立命苍生的济世精神,成就了伟大的孔子。

  但此时此刻,古代文化唯一的传播者、舍我其谁当仁不让的继承者、被围困五日的孔子,也不能抵挡饥饿难耐的感觉,于是找个机会逃离匡地。跑到蒲地不久,却又碰上卫国贵族公叔氏发动叛乱,再次被围。

  孔子不仅学问好,逃跑功夫也是一流的,不几日,孔子师徒又找了个机会逃离蒲地,觉得还是卫国最温暖的,便返回了卫国。

  卫灵公不计前嫌,从心底里还是很敬佩孔子,“闻孔子来,喜,郊迎”。国君“郊迎”在春秋时代是一个很隆重的礼节,可惜的是,卫灵公此时已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再次回到鲁国。

  公元前493年(楚昭王二十三年),孔子又由鲁国来到卫国,没过多久,卫灵公去世,孔子在卫国待不下去,又离开卫国西行曹国。

  就这样,孔子最终也没能在卫国推行他的仁政。

  此时的曹国国君曹伯阳正在做争霸中原的打算,是的,你没看错,小小的曹国很有雄心壮志,单方面撕毁与晋国签订的一切合同,打算同晋国争霸,并且计划也十分的周全,没时间理睬孔子,孔子觉得朝不保夕,迅速南下去宋。

  孔子与宋景公同宗同族,宋景公也知道孔子是天下闻名的圣人,门下有数十名文武兼备的弟子,如果把他们师徒长久地留在宋国做事,便可使宋国不再受大国的欺凌。

  就在宋景公准备迎接孔子的时候,大司马桓魋(tuí)怕孔子会取代他,便一板正经的对宋景公说:“孔丘在鲁,父母之邦,官为大司寇,兼摄相事,位极人臣,然而却要辞官出走,可见其野心非小。孔丘在卫五年,卫灵公敬而不用,可见卫君早有戒心。宋不及卫大,不若鲁强,如今孔丘师徒不速而自来,狼子野心,岂不昭然若揭了吗?”

  宋景公被桓魋说得将信将疑,说道:“孔丘乃当今闻名于世之贤德圣人,未必能做出那犯上作乱之事,眼下宋国既小又弱,正需这一般文武干才,对外征战,对内安邦定国……”

  桓魋在宋国擅权专政、不可一世,这时竟不待宋景公说完,拔剑在手:“只怕我桓魋容得了孔丘,这柄剑却容他不得!”说完,便带领手下去驱赶孔子。

  孔子师徒一直未见宋景公派人前来召见,早已不抱希望,只是有个容身之所就很满足,每日带领弟子在宾馆大院的大树下演习社祭、郊祭、禘祭等祭礼,没想到祸从天降,招惹了桓魋。

  桓魋见孔子一板一眼的演礼,奚落孔子道:“您在鲁国时,官居大司马兼摄相事,权位不可谓不高,何以不能鲁国臻于富强之境?这一点,您能及得上管仲和晏子吗?既然弃官而去,却不隐居山林,终日东奔西走,乞求别国的赏识和任用,这方面,您及得了伯夷、叔齐的清高吗?”

  孔子一边收拾祭器,一边不慌不忙的答道:“丘出仕于鲁时,使君臣有位,长幼有序。乡党尊老敬幼,升降揖让,都中规中矩。人人知耻达礼,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执法听讼,无私无纵,从此鲁国大治,邻邦仰慕而前来观摩,络绎于途,想必大司马必有所闻,我也不必多说。至于我弃官而去,乃因君、相溺于声色,屡谏不听,乃不得不出此下策,但心中仍希望在我去后,君、相能够醒悟,从此远色亲贤。我时时以国邦为念,未敢或忘。”

  桓魋本想当众羞辱孔子,孔子却侃侃而谈,在场的人无不叹服,都竭诚希望孔子久留宋国,改革政事,翦除奸佞。

  桓魋气急败坏,命人砍伐大树,毁坏祭品,并且威胁要杀掉孔子。

  弟子们见状都劝孔子快走,孔子无奈,说了句“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我的品德是上天所赋予的,桓魋能把我怎样呢?)”。

  话虽如此,但命还是最重要的,在桓魋一伙的驱除下,孔子仓皇而逃,弟子四散,狼狈之极。

  子贡不见了孔子,四处打探,路遇一樵夫,樵夫说:“听你这么一说的话,我倒想起来了,郑都东门似乎有一个人符合你们的描述,这个人如果单单看他的额头,还以为他是五帝之一的唐尧再生;即便是单单看他的脖子,也能从中感受到上古掌管刑法的理官皋陶的威严;再看他的肩膀,我差点以为他就是我们郑国有名的子产大夫呢。可是仔细一看,个子似乎有点矮,至少要比治理洪水的大禹矮上三寸。而且现在那个人没精打采的,非常狼狈,好像一条丧家犬!”

  当子贡找到孔子时,就如樵夫所形容的一样。子贡将此话转达孔子,孔子非但不生气,反而在沉思良久后,感慨道:“世上之人,谁不是‘累累若丧家之犬’呢?”

  继续前行,在即将到达陈国的时候又被强盗围困,幸得子贡找到楚人,楚国派兵迎孔子,孔子师徒才免于一死。

  公元前492年,孔子师徒历尽千辛万苦到达陈国。

  陈国地处中原偏隅,难得有博学之士来访,陈国国君陈湣(mǐn)公听说孔子来了,十分高兴,立即派人迎接。

  正因陈国弱小,孔子想把陈国作为重致周礼、实现远大抱负的试点,但陈湣公把孔子只看做是一个博学的人,一个春秋时代的“度娘知道”,并不想让孔子用他的思想来治理国家,所以孔子在陈国也没能推行他的治国理念。

  陈湣公其人又很平庸,治国不善,经常遭受吴楚等大国侵凌分割,就在孔子在陈国期间,吴国进攻陈国,夺去了陈国三个邑。

  面对风雨飘摇的陈国、金戈铁马的场面、世风日下的社会,孔子的儒家学说无能为力,更不是久留之地,遂告别陈湣公,向蔡国进发。

  在东去蔡国途中,孔子信心满满,认为背靠吴国这座大山的蔡国,应该是一个能够实现自己理想的完美国度,并且总结了这几年周游布道失败的教训,给自己立下信条:

  “危邦不入,乱邦莫居。”

  蔡昭侯听闻孔子到来,也很高兴,十分热情的接待了孔子一行。没过多久,蔡昭侯即将入吴,向吴王夫差汇报工作,顺便向其引荐孔子,但人算不如天算,蔡人担心蔡昭侯入吴又要提议迁都一事,于是派刺客刺杀了蔡昭侯,蔡国又陷入混乱。

  孔子无奈,只得再次启程,但天下之大,何处又是安身立命之所呢?

  在他的眼里,姬姓诸侯都是保存、继承礼乐制度最完整的国家,但这一路奔波,所见所闻皆是礼崩乐坏、诸侯纷争、人心不古,仁义道德荡然无存。

  去楚国吧!

  听说南蛮楚人崇尚礼乐之风,周礼传承较为完整,也曾是王子朝避命之处,但自命清高的孔子能够在天下人斥责中出仕南蛮子国吗?

  左右为难的孔子只得一路西行,在负函(今河南信阳县境)暂住下来。

  此时是公元前490年,孔子已经六十三岁了。

  负函在楚国的势力控制之下,到了这里也就等于到了楚国。没过多久,暂住在此的孔子果然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叫做沈诸梁。

  沈诸梁,字子高,柏举之战时英勇牺牲的左司马沈尹戌之子,因封地在叶邑(今河南叶县南旧城),称为叶公,也就是成语“叶公好龙”中的叶公。

  历史上真实的叶公绝对是一个才德兼备、方正贤良的大夫,他在叶地治水开田、兴修水利、勤政爱民,颇具治绩,受到楚国朝野以及周边国家诸侯的敬重。

  之所以有“叶公好龙”这个故事,是因为叶公在兴修水利工程时,竹简不适合画水利施工图,他只能将自家的墙壁作为图纸,画沟绘渠,整面墙上布满了水系图,又考虑到龙王是主管行云降雨的灵异神物,叶公便在每个出水口画上龙,并称之为“水龙头”,以求风调雨顺。

  这些密密麻麻的水系图看起来就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长龙。

  凡来到叶公家里的客人见到这些“群龙图”,便认为叶公喜欢龙,叶公也幽默答道:“我只是引龙出水而已。”然后指着一条条“长龙”道:“一龙需粮万斛,百姓不堪重负,所以需谨慎而行。真来了龙,谁不怕啊。”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的话,后人却以讹传讹(与孔子弟子也有关系),到了战国时代,韩国宰相申不害在《申子》一书中编造了一则“叶公好龙”的寓言,比喻自称爱好某种事物,实际上只不过是形式上、口头上喜欢罢了。这则寓言后来被汉代的刘向在《新序》书中引用,一时间广为流传。

  清代王士祺曾为叶公蒙受不白之冤鸣不平,感慨道:“地下子高应一笑,世间谁解好真龙?”

  孔子特意由蔡及楚,也与叶公政绩显赫有关,周游列国已近十年,拜访君臣七十余人,无一不是进佞退贤、骛高自大之徒,而叶公的作为,正符合心中仁德标准,他仿佛在叶公的身上看到了复兴周礼的基础和构架,感受到中原文化已深深植根于楚国,正逐渐形成楚国特有文化的趋势,孔子也希望借叶公这块跳板,来楚国碰碰运气。

  叶公对孔子这位来自北方的名人也很仰慕,十分清楚明白孔子不愿前往叶地,便前往负函拜访孔子。因叶地纳入楚国版图不久,其又为楚国方城之外的军政重臣兼边防守将,叶公便与之交流治国方略。

  孔子想了想,曰道:“政在来远附迩。”

  意思是为政的道理在于招纳远方的贤能,使近处的人归服

  叶公不解,继续询问,孔子又曰:“夫荆之地广而都狭,民有离志焉(民众还不是十分倾向于楚国),故曰在于附近而来远。”(《说苑》)

  叶公见孔子语出惊人,很有感慨地说:“这就是我为之奋斗的目标啊,能达到这样的局面是很不容易的,但我会听从您的教诲,努力去做。”

  孔子仿佛看到了希望。

  在此期间,叶公不仅向孔子“问政”,而且还同他讨论了伦理道德的标准问题。

  一次,叶公同孔子讨论:“在我家乡有个正直的人,他的父亲偷了别人的羊,他却站出来告发了父亲,您是如何看待这件事?”

  孔子历来主张以孝为本,听了叶公所言子告父的事情,十分反感,便说:“在我家乡,正直的人却与他不一样,父亲替儿子隐瞒,儿子也替父亲隐瞒,正直就在其中了。”

  这时两人的观点就相反了,叶公认为父亲偷羊,儿子作证,这是“直”;孔子却认为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直”本身就在其中了。

  这本是后来的“法儒”之争,但当时学派划分还不是那么清晰的时候,却让叶公对孔子品行产生了怀疑,他找了一个机会,偷偷的向子路询问孔子的为人如何,子路不知从何说起,便没有回答。

  孔子听说此事后,对子路道:“仲由,你为什么不说‘其为人也,学道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等等。”

  子路不语。自从孔子见过卫灵公夫人南子之后,子路便对孔子有了看法。

  由于政见不同,叶公也没向楚昭王推荐孔子,孔子心知肚明,不久也带领弟子离开负函,准备去吴国碰碰运气。

  一路上,为缓解尴尬,孔子的弟子也嘲笑叶公喜欢墙上画的龙(指思想),当真龙(指孔子)来的时候,叶公却吓得走了。

  在去东吴途中,有一个狂放之人从孔子车旁走过,大声唱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己而己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意思就是劝解孔子别瞎折腾了,现在世道的德行都衰退了,你周游列国宣传自己政治主张的做法是徒劳的,希望从现在起就不要再过问政治,和他一样归隐山林,享受山野之趣。

  孔子听罢,忙问弟子是何人,弟子回“此乃楚狂接舆。”孔子急忙下车追上接舆,有礼貌地想与他谈谈,可是接舆无意攀扯,急匆匆地走开了。

  与执政者的理念相左、弟子的不认可、遁世者的嘲讽,让孔子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十年来,他任凭环境多险恶,打击多大,他都信心百倍,毫不退缩,甚至还乐在其中,传道授业不息。

  他曾经对弟子说道,“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他学六艺、知天命,进而形成自己的政治理想和道德人格,这是“知之”;他周游列国,以匡扶周礼为己任,这是“好之”;在求索过程中,虽处处碰壁也不气馁,这是“乐之”。

  人有穷通,世有否泰,不论世人如何看待孔子行为,他都守道弥坚,追求越笃。尽管颠沛流离,而志不稍贬,学不暂停,坚持不懈地教学和布道,始终吸引着一大群弟子,随他南北东西,出生入死。

  这种精神,曾引起遁世者的不解和讥笑,他在蔡国迷路,长沮、桀溺拒绝为他指路;荷蓧丈人骂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楚狂接舆在他后面狂歌“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但他汲汲救世、百折不挠,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孔子不改初心,持之以恒地按照自己设定的方向不断地走下去,他相信,只有在坚持与努力之中,才会最终取得相应的收获,也才能取得至高无上的历史荣誉。

  “天将以夫子为木择!”在即将经过蔡国的时候,孔子接到楚昭王的口谕,邀请他到楚国宣扬仁义礼乐,教化天下。

  山谷雷鸣,音传千里;念念不忘,必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