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儿十五岁那年,庄里又发生了变化,她身体情况微有好转,爹也终于开始了酝酿许久的计划,他早就请了风水先生看过风水,要为爱儿重建闺楼。
爹开心地拿了好几张图纸给爱儿看,他问爱儿要什么,要以什么为墙,以什么为榻。
爱儿看到了其中一张图纸,是两层的楼式小,那样,会不会就能站得高一点,就能看到院外的世界?
爹见爱儿仍旧愁眉不展,轻叹了口气,道:爱儿,我只想给你最好的。
爱儿垂眼含泪,现在府中,只有爹仍会温柔地叫她爱儿,连她自己都开始模糊了这个名字。
爱儿指了指双层小楼,道:这个吧,高一点,也清静点。
爹开心地点头:爱儿喜欢就好,这双层的也是极好,一楼给你娘,二楼给你,这样你娘就可以时时照顾你,不必来回奔波。
爱儿点点头,后院已拆,暖暖也不在身边,住哪里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爹虽然性格温柔,行事却很果断,很快的,爱儿被小心地移到了另外的院子,那院子地势微高,可以看见远处正在拆除的旧闺房。
爱儿天天无事,倚窗静看。那个早已拆去的秋千所在的花园被推翻重建,那个光阴的狗洞,也不复存在,那些她曾与暖暖一起欢笑撒娇的记忆,也慢慢被湮灭。她突然想起与暖暖一起埋在院里的珠钗,现在也许都已与土同灰了吧?
暖暖那丫头这么傻,走之前一定没带走些珠钗傍傍身,那些珠钗都很贵重,够她宽松松地活好多年。
新的闺楼建了差不多有一年,爱儿在临时住的这个小院不太适应,又开始频繁做梦,心角又开始频频发痛,痛不能咽食,不能下**,连咽口气都像针在扎着。
圈圈总是叹气,也不知道她是不耐烦、还是可怜这个体弱多病的小姐。有一次她甚至捧着爱儿喝咽不下的人参汤无脑地说了一句:这么好的东西,圈圈都只在说书人嘴里提起过,小姐你真是有小姐的命,却没这福气享呢。
要是换了以前的脾气,爱儿随时都会被圈圈这傻丫头气得跳脚,可是她现在对任何事情都不再激动了,娘为了保护她将她深深藏起来,吹不得风,听不得大声音,她跟活死人有什么区别?
有时候她经常觉得讽刺,以前她觉得自己没有自由,但好歹能走能跳,能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忍不住的决定,但现在呢?她彻彻底底的失去了自由,连脚踩在地上是什么滋味都不记得了,每天过着一样的生活,累了就多睡点,不累就少睡点,不然则是透过窗纱,看着远处一砖一瓦成形的闺楼。
冬,闺楼完工,爹娘都很开心,爹说,他给闺楼取了楼名,届时会在落成礼上揭晓。
落成礼那天,很热门,庄子里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门过,娘还刻意将爱儿打扮了一番,并答应在宾客到时让她先进闺楼一饱眼福。
闺楼的确很漂亮,一楼是娘的寝房,二楼是爱儿的,处处精致富贵,楼梯每阶上面都小心铺钉了毡毯,娘说这毡毯不起毛,不会影响爱儿的呼吸,铺着可以防声吵,要以让有爱儿安心休息。
娘对爱儿的确照料得很周全,爱儿只是觉得悲凉,竟需要这样被小心保护起来,即使是见外人,娘都不愿意,她只想让她安安静静平平安安地养到十八岁,再嫁出去,根本不需要与这里任何人有瓜葛。
爱儿要求娘:娘,我很久都没有出来走动,宾客来时,我躲在楼上可好?
娘可能也真的很开心,所以她没有反对,她对着镜子为爱儿梳着头发,爱儿很久都没见娘这么温柔,就像回到了以前:只要我的女儿开心就好。
爱儿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早已不认识这样的自己,那个眼角总是上扬,眉毛浓而长、嘴巴总是任性地紧抿的爱儿,不在了。
没一会儿有人走了进来,在娘耳边说了什么,娘眉一皱,片刻便变了模样,对着那人道:你扶小姐回临院休息——珠宝,今天宾客太多,太过吵杂不适合你,你先回去吧。
爱儿不悦道:可是刚才明明——
娘已转身下楼,道:没有可是,身体要紧。
又上来了两个丫头,爱儿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地离开了,走出新楼时,她回头看了看,楼中央那个牌盖着红布,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样的楼名,然后她一个转头,隐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大娘和熊妈?
她来不及多看,被匆匆带离了那个地方——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大娘——
她用了很长时间来回忆那天的大娘,她穿着很华丽的衣袍,头上戴满了金钗珠簪,头发却很散乱,妆容——妆容没有看清,只觉得很悚人——
自此许久,她再没听过任何大娘的消息,她隐约听到下人私底下讨论过一些片段,那天大娘大闹落成礼,最后彻底被软禁了起来。
有一天,娘带了熊妈过来,指点着让她以后多照顾我的饮食,娘说话的态度严肃又冷漠,俨然就是另一个大娘。
爱儿奇怪地盯着她们,熊妈只是顺从地低着头,我看到她眼睛红肿,神色也很憔悴——她不是一直跟着大娘的么?怎么现在伺候娘了?
之后连续很多天,熊妈一直给爱儿送菜送药,她的眼睛一直红肿着,没有消下来过。
爱儿有气无力地支开了圈圈,问熊妈:是不是出事了?
熊妈颤抖了一下,说:没事,小姐安心养病吧。
她虽然病了,但不傻,她追问:娘说大娘疯了,她就算真的疯了,也得有人伺候着,你来伺候我跟我娘,那谁伺候大娘?
熊妈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爱儿觉得有点心酸,她们虽然一直以敌对的姿态相处着,但也是从小对到大,也早就习惯了她总是跟在大娘身后虎假虎威,现在突然见她垂泪,也只不过一个无枝可依的妇人,竟让人心生怜悯。
爱儿用力压着自己的心,问了一句:是不是大娘出事了?
熊妈抹着不断掉下来的眼泪:夫人她,没了。
爱儿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娘没了,这天刚好是她的头七,所以熊妈没能忍住情绪,她是大娘的陪嫁丫头,就像暖暖跟爱儿一样,在暖暖的眼里爱儿一定也是个任性难惹的主子,但她对她依旧忠心顺从,所以大娘不管怎样,熊妈都会陪在她身边一样,除非,大娘死了。
大娘怎么没的?
熊妈惊恐地看了看周围:就在几天前,夫人想进房间,可是不小心绊倒了,脑门子刚好撞到石门槛上,甚至都没有来得有叫出声来就昏死过去了,天寒地冻的,没有人发现她,她很快就僵硬了。大夫说,天太冷,血流得不多,不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是——被冻死的……
冻死的?
爱儿裹了裹颤抖的身子:怎么会没人发现?大娘的院边上这么热闹——
熊妈缓慢地摇着头,瞪着眼:不是——她不是摔在自己的房间门口,而是——而是——
说着,熊妈缓慢地将头转到后面,盯着爱儿卧房的大门——
爱儿全身发冷,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大娘——我的门口?
熊妈咬牙切齿:二夫人怕这事情影响到你养病,不准府上任何一个人提这事,还说夫人死得不正常,白事也不大办了,只是草草进棺,夜葬了。
爱儿也紧紧盯着熊妈看的那个门口,大娘死在了那门外?
她什么时候摔倒的?
谁发现的?
躺了多久才断气的?
她——她为什么要来她的房间?还不带熊妈?
她摔在门外的时候,她在房里头正在干什么?
她死时是睁着双眼,抑或是闭紧的?
爱儿越想越恐怖,突然一股反胃,将刚喝下的药全吐了出来,熊妈吓坏了,黑眼圈包围中的双眼布满血丝,惊恐地瞪着她——
从那之后的一个多月,爱儿每天都做着同样的恶梦,梦里大娘怒目圆睁地躺在她的房门外,鲜血从她的脑后和着融血流出来,沾湿了她整个后脑勺。而她一直斜眼看着紧闭的房门,希望有人从门里出来,将她救起来——
有时候爱儿也会将自己带入到那个梦,她梦到打开了门,面目已经僵硬的大娘突然转过脑袋,死命盯着她阴冷笑出声来,张大嘴巴,声音却很微弱,飘在风里像被风撕扯着的破布: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你的身世……
梦最长只到那,爱儿每次都会在恶梦边缘醒来,大娘摒退熊妈独自来她房前,难道就是想要来告诉她一个秘密,关于身世?又会是什么呢?
这成了爱儿的心病,她的病又开始恶化,而那道梦中恶毒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它深深诅咒着这里的一切,即使死了都让人寢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