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一坐在柔软的座椅上，面前有一碗汤。

　　他低着头看着这碗汤。

　　褐色半透明的汤汁，略有些粘稠，里面漂浮着白色的块状食物，切成小拇指粗细的长条，柔软却富有弹性，让他想起了之前唱过的叫做“布丁”的食物。

　　白色轻盈的絮状食物混合在汤汁里，还有红褐色的条状固体——似乎是某种动物的肉。

　　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索绕着他，钻进他的鼻腔，挑逗这他的味蕾，让他生理上的饥饿感觉不停躁动。

　　但他却毫无胃口。

　　他依稀记起，在过去，死刑犯行刑前的最后一餐通常是很不错。虽然地联自成立起便没有了死刑，最高的刑罚即为剥夺zz权利终生——活着的人总会比死去的人有更大的用处。

　　这条在他身上失效了。

　　可是他又有些不太确定。

　　对面，一身便装的余尧端起与他同样的白碗，碗里是与他同样的喷香的汤。博士轻轻吹了吹碗边的汤，然后沿着边沿轻轻一吸，伴着“吸溜”的声音，那软糯的白色食物和红褐色的肉便随着褐色的汤汁进入了口腔，嚼了两口后便直接咽下，然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似乎感觉到张一一的目光，博士抬起头来，却没有撂下手中的碗，问道：“你不喝？”

　　张一一又低头看了看汤，问道：“这是什么？”

　　“胡辣汤。”博士答道，“你不爱喝？”

　　可是张一一想听到的答案不是这个，他想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餐。

　　他并不记得最后一餐有狱卒和囚犯同席吃的习惯，于是在挣扎过后，他模仿博士，端起汤碗，轻轻吹了吹边沿，待氤氲的热气散去后，在碗边滑动嘴唇，吸溜上一口汤。

　　非常美味！

　　他的眼睛亮起来。

　　博士看着他的样子，笑了笑，没有多说，低下头去，继续干汤。

　　一时间，“吸溜”声此起彼伏。

　　一碗汤很快就进了肚，张一一感到身子暖洋洋的。他斜着碗，看着些许挂壁的汤汁沿着碗底留下来，犹豫了一会儿，便将碗贴过来，伸出舌头探如碗底，贪婪地扫清最后一点汤汁。

　　博士看着他的动作，表情流露出些许意外。不过更意外的是，在他看了自己碗底剩余的汤底后，犹豫了一下，竟有学有样，端起碗，舔舐起来。

　　幸好旁边站着的服务机器人没有智慧，不然看到两人如此吝啬的行为，肯定会露出鄙视地眼神。

　　最后一点汤汁进了肚子，张一一砸吧了两下嘴，才恋恋不舍地将碗放下，抬头看去，却微微一愣。

　　余尧博士的鼻尖上粘上了一些汤，而他本人却并不知道。

　　他不得不提醒了一句，“鼻子，粘上了。”

　　“啊？”博士惊讶地叫了一声，拿起餐巾布擦了擦鼻子，随后露出感激的笑容，“谢谢。”

　　“不客……”话出一半，张一一猛然惊醒，瞬间满头大汗！

　　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放松？

　　抬头望去，看着对面温柔地笑容，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实在是太温和了，就像一个温柔的大哥哥一样，在他的身边不知觉地就放松下来。

　　若不是身后的无人机押解着，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或许他会把这当成朋友间的小聚餐。

　　余尧博士似乎真的将此当成了聚餐。他用餐巾擦了擦手，放在一旁，抬起头来说道。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不妨问出来，我尽会可能地回答。”

　　张一一露出讽刺地笑容，“不想我当个糊涂鬼？”

　　可是，在谈判中屡试不爽的计量，在余姚面前却失效了。他并没有丝毫动怒，而是用平静地眼神看着张一一，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发问。

　　张一一沉默下来，觉得自己蠢到家了，这种试探的手段在绝对力量面前不值一提，就像面对大鹏级的小小运输舰一样。

　　他心中有无数疑惑，可此时却堵在喉咙，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问起。

　　沉默半晌，他才开口问。

　　“我做错了什么？”

　　这是他最想知道的事，他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硬要说的话无非过去家庭还算优渥。小心谨慎地活着，遵纪守法，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究竟为何落到了如此田地？

　　余尧博士看着他的眼睛，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你没做错任何事，只是命不好罢了。”

　　“你堂堂一博士，居然信命？”

　　“信，也不信。”余尧博士轻轻摩挲着碗边，淡淡地说，“强者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弱者的命运掌握在他人手里，仅此而已。”

　　“是我太弱小了？”

　　“不只是你，还有我，还有我们每一个人。”

　　张一一被他的话绕糊涂了，既然余尧博士和他一样弱小，那么凭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是人类不能，也不允许。”余尧博士说道，眼中泛起一丝奇异的神色，“人类的命运必须掌握在人类自己手里！”

　　像一声祈祷，或一声责令。

　　“我不明白。”张一一摇摇头。

　　“你知道细胞吗？”

　　“什么？”

　　“细胞，由干细胞孵化出来的人体内的细胞，补充人类因细胞衰老和外部损伤造成的缺失，无论是血液细胞、骨骼细胞、皮肤细胞或者各器官的细胞，他们各司其职。

　　“但是当他们寿命结束后，就会被巨噬细胞回收，重新成为能量。”

　　“所以我就是那个被回收的细胞？”

　　余尧博士点点头。

　　张一一沉默下来。

　　他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即使看不到，他也知道，穿梭机正在大鹏级内部宽阔的通道中飞快前行着，每一个通道都有数万公里直径，仿佛贯通天地的尤克特拉希尔。

　　“再怎么说，开着无畏舰来回收我这个细胞，也太奢侈了一点吧。”张一一无奈地笑。

　　“不，这还不够慎重……远远不够慎重，即便是开着大鹏级，我们也不保证能够带走你。”

　　余尧博士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啥意思？”张一一诧异。

　　博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大鹏级是什么么？”

　　“无畏舰，战略武器。”

　　“那么，什么是战略武器？”

　　张一一张张嘴，虽然他对战略什么的东西有个模糊的概念，但也和一般人一样，与“非常牛逼”画等号，真要问他什么叫“战略级”，他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似乎早预料到了，博士缓缓给出了答案。

　　“国家战略武器，暨任何针对国家毁灭性的行动成功后，依旧能保持二次反击能力的武器。

　　“地联的所有无畏级终其一生都不会休息，他们穿梭在宇宙各地，所有的武器随时保持激发状态，一旦国家以任何形式被任何打击摧毁，所有的无畏级都会做出决断：同归于尽地反击，或者不顾一切地逃亡。

　　“而这里的毁灭不单单指国土毁灭，还有思想的毁灭、存在的毁灭以及决策的毁灭。比如说……天枢星湮灭了。”

　　张一一悚然。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只能开着这么大艘船来找你的原因了。”

　　“为了……不被天枢找到……”张一一喃喃道。

　　“正是。”博士欣慰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