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停天晴。亮灿灿的太阳贴在透蓝的天幕上，空气清凉爽净。小径微湿，延伸着一路的浅淡秋色。路旁草叶上的露珠，颗颗圆润晶莹。

　　轻便易行的素色千层底布鞋踩上潮湿的泥地，本该轻魅如猫的脚步，却因为某种不愉的情绪，落地时显得重了些。而素色布鞋后面的那双玉白丝履，则轻快的多、悠闲的多了。

　　“还在生气？”带着笑意的懒懒腔调，就似绯红的花瓣落在柔软的白纱上。即使她不回头，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能想象他睫毛低垂唇角微勾一脸无辜的模样。

　　该死的一脸无辜！

　　前面的人不答话，只是落地的脚步踩得更重了。一下一下音节分明，想象踩的是某张过分俊美的脸。

　　很无辜的轻叹了一口气，李宴秋清了清嗓子，慢吞吞的解释。

　　“我也不是故意的啊——你知道，经验不足，难免会出些差错……那鱼我也吃了，所以——”

　　“别跟我提鱼！”冷千恋倏地停步，转身怒瞪着他。从昨晚到现在，她**没睡，一想起那鱼，她就觉得肠胃一阵翻腾——然后莫名的火大！

　　李宴秋站在那里，只是弯着眸瞅着她笑。那笑容——一分疏懒，三分无赖，却透着十足的亲昵。冷千恋心中一怔，不知为何，一时间竟然移不开眼。

　　“恋……”优美的薄唇缓缓开阖，吐出的字眼恍若轻叹，柔软滑腻，微带着点儿亲昵的撒娇意味，仿佛能酥麻入骨。

　　冷千恋倒吸了一口气，猛然转过身去。手指紧了紧，她平静着缺了几拍的心跳。心中不雅的低咒，这妖孽越发会诱惑人了。而被诱惑的自己，简直越来越没有出息！

　　那明明是一个一手提着野兔，另一手抓着锦鸡，滑稽可笑形象全被破坏光光的人呀。只不过他的笑……

　　她不记得他对别人这样笑过。

　　没有高高在上，没有礼貌的疏离，而是宛若仙人步下云端，临江一粲。

　　由内及外的，发自内心的信赖及愉悦……

　　她咬咬唇，转身，脚下踩着滑溜的草皮，一个不稳，身体直直地向水沟倒去。忽然腰间一紧，她跌进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里。低沉的笑声从他喉间逸出，他的呼吸吹拂着她的耳后肌肤，心跳无缘无故地开始加快。

　　“好香……”他深嗅着她发间的清香，“是桂花香么……”

　　她脸上一热，起劲挣扎。

　　“放开我！”

　　“我喜欢吃桂花糕……”他在她颈间呢喃，懒懒的丝弦般的嗓音，带着极限的亲昵。然后一张口，咬上她的耳垂。

　　“你——！”冷千恋一震，细小的酥麻从最敏感的耳垂泛开，他轻轻咬噬，像品尝着最可口的桂花糕。冷千恋心神大乱，纵使她千种玲珑万般机巧，在这种情况下却不知如何反应。李宴秋低低地笑开：“……恋，好想吃掉你哦！”

　　“混、蛋！……”她依旧在挣扎着，却在他下一句里停止动作。

　　“恋，好喜欢你呢……”叹息般的语调，像是**也心甘情愿的。冷千恋一僵，停止挣扎。

　　李宴秋却放开她，他看见她眼神复杂地咬着唇，浅白的唇，琉璃色的眼，傲慢而软弱的在一条细弱的弦上做着最激烈的挣扎。

　　“不要喜欢我……”

　　“嗯？”他懒懒地笑着，仿佛没听清。

　　“李宴秋，不要喜欢我！”

　　她猛地转身离去，素色布鞋重重地踏在泥地上。

　　李宴秋看着她僵硬的背影，笑吟吟地展开了扇子。他的心情很愉快，因为他的筹码……比想象中增加的多呢。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的走着，不再开口说话。已近中秋，而山中节气稍晚，因此秋容浅淡，翠色尚浓。小径两旁树木浓荫，被雨洗过的叶子碧绿可喜，映衬着道旁的各色山花，更觉红花凄艳，白花素淡，黄花亮眼。风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动听声响，牵惹出无数鸟儿的唧啾鸣叫。回音空旷，更显得山中幽寂无比。

　　还是夏末的景象，但毕竟是秋天了……所以，要这些翠绿的叶子变黄并不是难事——

　　只需要**秋风。

　　冷千恋看着路边的景色，琉璃眼半垂，不知分神想什么。小径渐渐宽阔，她知道这条路快走到尽头了，而前面是一片平坦的空地，穿过它，走捷径绕过一个山头，就可以回到她的山洞。她记得空地上搭了个草棚，早已废弃不用，她曾在里面躲过雨。而现在——

　　冷千恋突然停住，警戒地看着前面的草棚。

　　破败的草棚被修葺一新，四根木柱重新漆过。顶上铺着厚厚的草，草色半青半黄，明显刚铺上没多久。正对路口的方向，插着一面随风招摇的青旗，上面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茶。

　　竟是个茶棚！

　　而棚子里，五六张桌子上散散坐着一二十名客人，身着青衣的年轻茶博士来回为客人添茶，脚步稳而无声。其中一个桌子，只坐着一个白衣公子，漫漫地摇着羽扇，一脸无趣的样子。

　　李宴秋撇撇唇，要演也演得像一点。也不看被添茶的客人，神情有多么拘谨僵硬。

　　摇着羽扇的人不经意一抬头，看见小路尽头的两人，连忙端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呀呀，这不是秋公子和恋小姐么，好巧好巧，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天涯何处不相逢啊！”那人笑嘻嘻的站起身来。他笑起来左颊微露半个酒窝，看起来天真纯稚的样子，然而谁若当真如此认为，那么他的下场注定惨烈。

　　那是卓不凡。寒雒国文宰，卓不凡。

　　李宴秋微微一笑，若无其事的放下手中的野鸡野兔，拍拍袖子上的灰尘，又是一身皎皎然的如玉气质。

　　“哦，原来是卓兄，幸会幸会，没想到荒山野岭尽能遇到贵人，果然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天下谁人不识君啊！”

　　冷千恋嘴角抽搐，他们俩掉书袋很有趣么？

　　“秋兄，既然如此有缘，不如就到这茶棚一叙吧！”

　　“卓兄此言极是，在下正有此意。”

　　两人手牵着手走向茶棚，再自然不过的分坐在桌子两边，活像许多年没见过的老友。冷千恋目瞪口呆，犹豫了一下，抿了抿唇，走过去坐在李宴秋身边。

　　李宴秋笑睨她一眼，从袖子里掏出金丝玉骨扇，“啪”的打开，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

　　卓不凡也摇起了他的羽扇，两人相互打量着，一个笑嘻嘻，一个笑吟吟，手上的扇子摇呀摇，摇呀摇，似要摇到天荒地老去。

　　冷千恋抬头看天，额角滴落几颗冷汗。太阳就要落了，天气明明已经凉下来了，他们需要这么用力的摇扇子么？

　　年轻的青衣茶博士沉稳无声的走过来，将两只细瓷杯放在李宴秋与冷千恋面前，沉默着为他们添茶。澄碧的茶水从细长的锡壶嘴里流出，隔着高高的距离，稳稳的落在瓷杯里，一滴也没有溅出来。随着袅袅的白雾，馥郁怡人的茶香一缕一缕飘进鼻孔。

　　“好茶！”李宴秋含笑赞道。极品的都匀细毛尖，深得三绿透三黄的精髓。茶汤绿中透黄，叶底绿中显黄，干茶绿中带黄，茶芽沉于杯底，白毫浮游水中，嫩绿明亮的汤色无比诱人。

　　他赞着茶，凤眸却盯着执壶的手。那双手苍白纤秀，极漂亮，却是极沉稳。略微失神了下，想到的是另外一双漂亮的手，那双手的主人，他叫她十七……

　　低叹一声，凤眸恢复澄明，而唇角渐渐扬起意味不明的微笑——这样的人，这样漂亮的手……这样的发现，倒真让人意外呢！

　　茶博士只为李宴秋和冷千恋添了茶，略过只剩半杯茶的卓不凡，随即转到别桌。卓不凡咕哝了句什么，似是抱怨漏了他之类的，然而他倒没敢让茶博士再为他续茶，只是端着半杯茶水，带着一脸过分真诚的笑容看向李宴秋。

　　“秋兄，这杯茶水就算在下请了，在下以茶代酒，先干为敬！”说完，举起茶水很豪迈的灌下，然后对着没有动作的李宴秋，漾起更加纯稚天真的轻笑，“怎么，秋兄不给在下这个面子么？”左颊的酒窝若隐若现。

　　李宴秋又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端起瓷杯，凤眸直勾勾地看着澄碧的茶水。怎么办，不喝显得太小气了，而喝的话，他又实在不放心……他们要演就演的像一些嘛！

　　他缓慢的晃着茶杯，盯着中间碧色的漩涡，不抬头，只以懒洋洋的笑嗓说道：“卓兄，你知道，在下并不是什么茶都喝的。”抬起眼，看见卓不凡的酒窝更加明显，不由得轻笑出声。“但是有些人倒的茶，我却是非喝不可。”

　　扫了一眼青衣的茶博士，举起袖子将瓷杯放在唇边。再放下时杯中的茶水一滴不剩，给足了人面子。

　　卓不凡脸色有些僵硬，他是给了面子，可是是给那个家伙的面子，不是给他卓不凡！哼了哼，这个家伙果然讨厌的很。

　　两人转而看向冷千恋，卓不凡尤其笑得殷勤，而李宴秋竟也是满含兴味。

　　“恋小姐，茶凉了就不好喝了，请趁热用。”

　　琉璃色泽的眼中闪过一抹犹豫，冷千恋觑向李宴秋，发现他一手摇着玉骨扇，另一手托着腮，似笑非笑的神情很像一种鼓励。她咬牙，端起茶水一饮而尽，他都喝了，那么她也应该喝吧……何况，倒这杯茶的那个人……

　　李宴秋暗暗叹息，这样的话……有些麻烦啊！

　　羽扇摇得更加欢畅，卓不凡笑嘻嘻的一招手，身后立刻有人过来撤了茶具，又有两人过来，将一方重物安放在梨花木桌面上。此物方正沉黑，竟是用千年玄铁制成的棋盘。

　　“久闻福照王朝五皇子棋艺无双，前番匆匆会面，不及准备。今日有缘相见，乃是天赐良机。在下不才，想讨教一二，就不知秋兄给不给面子了。”

　　卓不凡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他费了那么多心神搭这茶棚等李晏秋来，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此着。每一个下棋的人，尤其是下棋好的人，都把和李宴秋对弈视为终极愿望。李晏秋是棋中的神话，卓不凡无疑就是那个最想打破神话的人。

　　凤眸半垂，李宴秋捡起一枚白子摩挲着，感受着指间的凉润细腻。果然是好棋，只是可惜了。

　　“抱歉，卓兄，喝茶可以，我不下棋。”他封棋将近四年。自从当年江湖客栈一战，明镜门被灭，明夏和十七隐居落凤崖，他就再也不碰棋了。

　　他拒绝？卓不凡的笑容僵在脸上，一副要哭不笑的样子，羽扇也摇不下去。他“啪”一声放下扇子，冷哼道：“倒是在下自作多情了，原来区区卓不凡是不配跟五皇子下棋的。”

　　“卓兄误会了，我怎么会如此想？”李宴秋嘴上这么说着，然后却对着凡，淡淡一笑。

　　凡的脸色顿时大变，牙齿紧咬，手指陷进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着白。

　　竟是——那样的微笑……

　　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唇角只微微那么一动，眼睫稍稍下垂，白玉般的面容上染上一抹客气的疏离，便是一朵缥缈高远的笑。似漫不经心，似百无聊赖，若有若无，云牵雾绕，仿佛隔了无数道山，无数层云，无数重天……

　　而，这么遥远的距离，却分明能看见，从那微勾的唇角和密致的羽睫流泻出来的，是一分的懒，三分的漠，和整整十分的傲！

　　竟是一个——云端之上的微笑——比云更高！

　　冷千恋微微一僵，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笑过，却知道李宴秋应该是这样笑着的。真正的李晏秋……应该是这样笑着的。而那种笑——那种独独在她面前流露出的亲昵，是假的吧……是不应该存在的吧？

　　卓不凡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那样的笑容似在说，他卓不凡不值一提！不值得他出手，不值得他正眼相看，甚至引不起他一丝一毫的兴趣！从来没有人敢如此轻视他，就连公子也不能，而他在那抹遥远的笑里，简直低到了泥地里！

　　天真纯稚的笑脸再也挂不住，他甚至气愤的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他才从齿缝里挤出自己的声音。

　　“好一个五皇子……”

　　李宴秋瞄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卓不凡，对自己造成的效果很是满意，笑吟吟地摇起金丝玉骨扇，他懒懒地回道：“好说好说。”

　　“……”卓不凡脸色全黑，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李宴秋收起扇子，拉着冷千恋的手，站起身来。

　　“既然卓兄无事，天色已晚，那我们先告辞了。多谢卓兄盛情款待，下次再见面，请一定让在下做东，好好招待卓兄才是。”含笑的嗓音，诚恳的语气。

　　卓不凡哼了哼，重重的吐出两个字。“不送！”反正留也留不住，索性让他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