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策 第五十六章 风吹枯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作者:清蒸榴莲的小说      更新:2023-11-11

  他翻手转身坐在桌沿,左脚踏在桌面,右脚落在地上,手肘搁在膝盖,严严实实束在脑后的头发,或许是因为撕下人皮面具的大幅度动作被掔动,飘落下几根碎发,原本掩盖在皱纹下的光洁皮肤突然复苏。

  “喂,别枉费那南老头找了你十年,同我回去吧。”那人看着我,突然认真起来,“别闹了,回家吧,有人等你。”

  “回家?”我攥紧了拳头,莫名奇妙的火撞上头顶,太阳穴鼓鼓的闷响,“敢问家为何物?家在何处?众生生在天地间,海角皆为家可对否?”

  那男子被我噎了下,张了张嘴却不晓得说什么,片刻神色一凛:“何为家?家为川山彼岸,边疆飞雪三湾里,走马扬灰堕千尘,金殿皇城佳酿,灯火通明不夜笼,豪情洒酒肝胆万丈,身流皇人血,何抛之弃之忘之!”

  抛之,弃之,忘之,瞒之,骗之,蒙之,替之。

  “若不是溯哥遣我,谁放着好好的地方不待,非得跑过来冒充什么狗奴才!”那男子说到后来竟然比我还要气愤,一拍桌子,嗖的声重新站了起来。

  我看着他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深呼吸两口,终于冷静下来,既然弄明白了他并不是宫里的人,那之前说的话便都不可信了。

  “你之前说的话,几真几假?”

  “骗你做甚,我不过是把治你的那帮子人用了个法子支开了罢了,那一群群的庸医,没把你治死真是命大。”他耸了耸肩膀,然后又横眉立目起来,“喂,我可告诉你了,你立下字据,说吾已经将你找到,权当是你自己不愿走,与我没有半雨星子关系,然后签字画押,没得让我又白出来跑一趟。”

  我听着前面半句,倒还松了口气,总归是景烨没事,可听到后面,只觉得要两眼一翻昏死过去,这来来去去的扯皮,竟是愣生生把怒气磨了,况且现下还直挺挺的躺着,只能瞪着眼睛,一指自己的面孔:“你可倒是说说,我这副模样要怎么签字画押?”

  这乱七八糟的是什么和什么,扯什么回家。

  天下哪里有家,若是有家,我何至于此?

  “这个好办,我写完以后,你印指便好。”男子说罢,不知从什么地方拿来支上好的狼毫和宣纸,大笔一挥墨水四溅,竟是早就准备好的。

  他走上前来,用红泥蹭在我的指尖上,小心翼翼的印上纸,捧着那张歪歪扭扭的字据,好像是抱着特赦书,就差没有喜极而泣了。

  我不晓得应该是喜是悲,这人莫名其妙拿我一个废人的画押当宝贝,把价值连城的人皮面具胡乱丢弃,也不知道是不是疯魔了。

  待到他把那废纸放进箱子的底部,那模样真真是好笑极了,没忍住,扑哧出了声。

  “笑什么笑!还有,汝背上那些伤,固有顽痕,这三下尽数裂了,女孩家家身上是怎么弄出这种东西来的……若是想去疤,等那帮庸医走了,就用放在那里的药熬好,老老实实的连续覆上半年。”他回头一记瞪,转身合上了药箱,笼络了下桌上的药材,放到柜子里面,见我没有再说话,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好罢,那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男子一把拎起药箱,往背上揽下后大步离去,临走前还横着撇过来,那副不可理喻的样子,看的我浑身不舒服。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揪着以前的事情介怀。”

  我听得火往上撞,到底是谁在揪着以前的事情介怀?

  他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门砰的声关上,却又被再次打开了。

  他从门缝当中,再次探出头来:“喂,我差点忘了,溯哥叫我找的可不止你一个人……你既然不愿意回去……”

  “小九儿呢?她是和你一起走的,如果白娘子尚还健在,知道女儿丢了十年,断然是要发疯的。”

  白娘子白娘子……

  小九儿小九儿……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而你倒好,成天拉着人家的女儿不说,看样子这回倒算你有良心没有放在身边,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好意思跑到楚睢当公主,还嫁过来给个傻子,真是弄不懂你们这群皇宫贵族。”

  “这算是什么?玩么?体验疾苦么?”

  “玩够了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请你离开。”我用力从牙缝里挤出这样几个字,那种几乎要把口腔里的壁肉咬碎溃荡的感觉,我到很久很久以后都没有忘却。

  整个脑袋空空荡荡的,只有那个人还在不知死活的说着话,我感觉全身上下出自本能的抗拒声音来源,隔绝外界的话语,封闭自己的内心,然后把这些言语化作了无穷无尽的怒气,在体内横冲直撞,突突的撞击着我的太阳穴。

  该死的,又是这种感觉,又是苏醒的感觉,又是熟悉的感觉。

  我不要想起来。

  我不想,想起来。

  全天下都在面对,即使只有我一个人在逃避,即使总有一天要面对,我想,那也绝不是现在。

  只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片尘埃当中,漫天飞舞的灰尘和狂风大作当中,凌乱的头发遮盖住了视线,凌厉的嗓音和指责像是刀子,在我的身上划过,那是撕裂的疼痛。我步步往禁忌的深处走去,所有的器官都在叫嚣着停下,五脏六腑都在喧嚣着颤抖着紧揪着。

  我娘是个江湖民间女子,从小就是娘把我带大的,我们一直生活在山林里,我爹是楚睢的皇帝,在外和娘生下了我,娘死后我就只能生活在皇宫,然后远嫁到这里来,嫁给了景烨……

  我在心里不断的重复这段话,仿佛这样就能够减缓痛苦般,虚假的情绪和捏造的事实让我沉沦了十多年,如今也依旧支撑着我,在狂风暴雨当中坚挺。

  如果是这样的谎言,我觉得这比将伤口血淋淋的曝露,要好的多。

  我或许是潇湘,我或许是白潇湘,我或许是楚潇湘,我或许是潇湘公主,唯独不是——

  “南潇湘,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永葆青春的,但是你要记得,你和姜盟主是有婚约的。”

  “你们是有婚约的!南潇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