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策 第四十三章 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作者:清蒸榴莲的小说      更新:2023-11-11

  他曾经堂堂窑冶司都管,府邸竟然一套像样的茶具碗筷都拿不出来,这像话么?

  这么大的城,路上半个活人也没有,就算遭了灾,现下也算是过了好些日子了,还冷清成这样,这像话么?

  州牧官同城主,拿的是朝廷俸禄,吃的是百姓供奉,洒扫的人也看不见,这又像话么?

  三万两雪花银送来这里,结果账本上半个字都没有记,不是早就想好了要私吞,还能是什么?

  原来这位姜州牧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私吞银两,看到我来追银子,于是知道事情败露准备潜逃,还撒谎说银子被许州刺史带走,意在让我前去许州探访,自己金蝉脱壳。

  这两日我按兵不动,姜州牧见事情不成,我似乎也没有要轻易离开这里的意思,因此选择了半夜出逃。

  如若不是那个账本,如若不是出自前窑冶司都管府里的破烂下等茶碗瓷具,我还当真无法揭开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一切都能串起来了,一切都能说通了。

  我举着剑的手,忽然重若千金,不断向前渴望鲜血的锋刃悄无声息地僵直着,沉默着,看着对面州牧缓缓瘫坐在了地上。

  剑低下了头,慢吞吞调转了方向,重新爬回到腰间的鞘里。

  “将这罪人捆了。”我吩咐道,看着姜州牧埋在漆黑里的脸。天边又是一道响雷,光劈开了他的头发,劈开了他的眼睛,劈开了他蠕动的唇。

  后面那些我先前安排好的随从侍卫拿着火把聚拢来,开始收拾残局。

  “罪臣姜氏。”我看着后面人拿来腕口粗的麻绳,示意他们等一等,随后蹲下身子。

  他被后面左右两个侍从押着,手被反扣,无从躲避。

  火光雷光让他的轮廓闪烁不定,依稀还能看见他的脸,却是找不到先前还从容镇定的面色了。

  “你在发抖啊。”我左手搭在剑柄上,凑过去,盯着他眼睛里被点燃的烽火以及排山倒海的恐惧。

  他张张嘴,终究没有吐出来半个字。

  “银两在哪里?”我抓紧了腰间的剑。

  他又张张嘴,眼睛里似乎映出别人的影子,可是还未等我看清,就又被眼皮挡住了。

  我回过头去,周黄二位大人和柏永晞都站在我的身后。

  火光烧得三个人的脸都好像被糊开了,目光和神情都变了形状。

  姜州牧不打算说。

  他事到如今也不想说。

  我感觉火在我的脸颊两侧焚烧着木头,跳蹿着几乎要吃掉我的头发,而面前这个人,却还是双唇紧闭,双目紧锁。

  那刹那,我的眼睛透过了他,透过了他的脸,他的头,穿过了他每一根头发,然后看见后面老仆脸上的皱纹,他跪下就再也站不起来,又看见孩子手上的红棱疮疤,他弱幼到骨瘦如柴,本应在后院玩闹,最后定格在跌落尘埃中不知死活的金玉杯。

  金玉杯上被污泥掩盖的是它的罪,隐没在浊水当中是他的谎。

  游走在无数眉眼当中的视线,终于和剑锋一样连成一线,穿过肃穆的黄土,回到了面前的那一双。

  姜州牧的那双,被眼皮遮盖住的眼睛。

  我伸出手。

  那是什么样的触感?

  我感觉食指碰到了个圆圆的球,拇指碰到了细密扎人的刺,冰凉的指尖碰到的皮是温热的,毛骨悚然。

  我强行分开了姜州牧的眼睛,掰开了他的眼皮,让那层似乎并不能遮盖住任何罪行,只能蒙蔽自己的眼皮,被死死地按在了眼眶上。

  皮在抖,眼珠在颤,他的眼白缓缓被红色侵蚀。

  一丝一丝的红色,就像天边一丝一丝的霹雳,一个铺展在黑色,一个缠绵在白色,界限分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死死按住他的眼睛。其实我知道我也在抖,甚至可能抖得比他还要厉害。

  他在眼底蔓开的泪水顺着眼角的沟壑流下去,浸湿了我的手指。他呼吸急促,却根本发不出声音,因为大口的喘息,让话语根本没有办法找到空隙挤出来。

  那是恐惧到极点的感觉,因为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脸上的每一道纹路,都在诉说着,呐喊着生的渺茫。

  天边又是霹雳,炸雷轰得糟粕四散。

  我的眼前被照亮了瞬间,突然看见那双眼睛里的泪珠同样滚烫,向四方裂开,珠玉滚圆,洒落黄土,手不由得松了。

  姜州牧像是瞬间得到了解脱,不断眨着眼睛,一行热泪淅淅沥沥。我的左手离开了剑柄,示意后面侍从松手后用力抓住了他的头发,提着他的头发,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冲出胸膛,沸血洒地。

  我前行两步,他被拖了两步。他在我的脚边连滚带爬,吃痛终于哭号出声:“饶命!殿下——殿下饶命!”

  他像是怕再也没机会眨眼,一双眼睛忽闪地比天边霹雳还要快,满眼睛的泪,满喉咙的嚎,半跪半瘫在地上,身下拖出一道长尿渍。

  我将他的头发攥得更紧,又往上提了提,痛得他嘶声不止。天边雷声滚滚,我踩住他的小腿,扣住他的脑门,将他整个人扳成了跪姿。

  “你且看!你且看睁大你的狗眼给本宫瞧清楚了。三万银两百人凑,金阕空荡荡,府邸盆钵满。孩童殇,百姓苦,奴仆当成畜生使,竟唯州牧一人荣华!北极只盼阿胶涤浊水,却不知淤泥充阿胶,臭樗充良材,瞒骗天下人!你蝇营狗苟,贯朽粟红,可对得起皇恩浩荡,可对得起泱泱南篁,可对得起天下子民?”

  “你给本宫跪着,你给本宫认罪。”我用力按着他的头砸下去,逼着他叩入黄土,逼着他磕头认罪,向那些可怜人,向那些流亡人,向那些卑躬屈膝的下下人,向天,向地,向朗朗乾坤,向他自己被狗吃了的良心。

  他发出豚一样的惨叫,再抬头已经破了额。

  风雨欲来,天边翻卷的乌云预示着龙王的就绪。

  我的眼睛下面晕开了一颗清凉,抬头望着万鬼恸哭的天色,手指缓缓松开了他的头发,便听见他绵软身体落地的声音。

  几个人上前来又将趴在地上的姜州牧束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