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三章 孤独的爆鱼
作者:海王波士顿的小说      更新:2022-05-24

  在苏式的宴席中,若有爆鱼,一般是作为开胃冷盘来迎宾,“出场率”和席中地位都不高。但在苏式的面馆中,无论浇头千变万化,永远少不了一碗爆鱼面。苏城人从小长大,这碗面就仿佛融入了血脉之中。

  这个城市的“市花”是桂花,“市树”是香樟,却没有“市菜”,否则爆鱼定然当得起如此待遇。可它终究是低调的,低调地就连这个城市的居民自己也因为太过于习以为常而忽略,每当外地游客询问苏城的特色菜肴,回答多是松鼠桂鱼、响油鳝糊之类,话说回来,若是招待远方之客,一碟几块钱的面浇也确实拿不出手。

  不过,对孙若涵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在他手上,只那一味鲜、一味甜,就道尽了苏式菜的精髓,足以招待任何客人。

  爆鱼虽然用青鱼、鲢鱼、鲤鱼都能做,但最正宗的选材还是草鱼。

  草鱼营养丰富,不但富含蛋白质,更具有维持钾钠平衡、消除水肿、降低血压等功效,特别适合于生长发育期的青少年。但因为腥味颇重,不止鱼腥味,还因为它浅水觅食水草的生活习性,多带有不轻的土腥味,所以常不被人接受,若是用来烹制羹汤,那腥味恐怕让人难于下口,唯有加以重料去腥。

  但苏式菜本就注重清淡,宁愿加冰糖提鲜,也不用味精、鸡精之类,只为了突出食材的本味。唯有这爆鱼,特质的酱汁能够完美弥补口感的不足,并非强行掩盖,而是将那鱼腥同样化作一味,提升口感的鲜度。

  孙若涵稍稍沉吟,目光在大厅沙发卡座坐着的男子身上停留片刻。

  孤独的异乡旅客——他轻轻咀嚼着这几个字,随后,刀光轻盈闪过。

  公元前515年,春

  周围侍卫林立,庭院中是觥筹交错的谈笑声。这是一场君王的酒宴,先王诸樊之子公子光在自己的家中宴请吴王僚。

  公子光与吴王僚本是堂亲。

  商末,周太王欲禅位给三子季历(周文王姬昌之父),但因长子泰伯、次子仲雍皆在,于理不合。泰伯和仲雍未免手足相残,主动断发纹身放弃王位,自西岐奔向当时仍是荆蛮之地的南方。泰伯在此建立了吴国,这也是吴国第一次以一个有完整政权的国家的身份出现于史书。而后吴王泰伯传二十代,王位传于诸樊,公子光正是吴王诸樊之子。

  诸樊之后,王位本该传于公子光,但诸樊认为其四弟季子礼颇为贤明,欲立季子礼为吴王。诸樊按古礼,先将王位传给二弟馀祭,馀祭将王位传给三弟夷眛,至夷眛打算将王位传给四弟季子礼时,先祖“泰伯奔吴”的历史重现,季子礼竟也抛下王位逃跑了。

  无人继承的王位,于情于理都该传给诸樊之子公子光,但吴王夷眛毕竟有私心,驾崩前将王位传给了自己儿子公子僚。而公子光封将军以御外敌。

  此时庭院之中,酒食具足,丝竹不绝。酒到酣处,吴王僚仰躺在竹踏上,已是半梦半醒。公子光向前两步,正要走到吴王身前,一声金鸣,一旁的侍卫出剑抵在了他面前。

  “将军止步!”

  公子光不满的瞪了一眼,侍卫却不为所动。一声轻笑,吴王睁开迷离的眼睛,口中道了声“不得无礼。”

  待他摆了摆手,侍卫这才收剑。

  “孤这些侍卫均是庸才,往常无论何人近我七步之内,都会举剑相刺。却也不想想,光与孤情同手足,又何须如此提防?”

  “王所言甚是,但身为王者,如此警醒也是应当。”公子光状似不以为意地举手一拜,“尝闻王喜食炙鱼,吾有一仆,名为专诸,师从太和公,愿为王烹制此肴。”

  “哦?”吴王僚生出了些兴趣,从竹踏上支起身子。顺着公子光所示处望去,见不远处一壮实男子伛偻着身子,在篝火前翻动着架上的鱼。

  “将军有心了,孤也曾听闻太和公之名,乃一代名厨,那一手炙鱼更是飘香百里。但太和公常年隐于太湖不可得见,不想竟有名厨之徒侍于将军。”说着,吴王僚从坐踏上起身,走向了烹鱼的篝火,两侧侍卫也都随着吴王的脚步围了过去。

  专诸似是无所觉察,依然弯着腰,专注地翻动着架子上的草鱼。

  弑君,无论在何朝何代都是崩天的大事,无论成败,均无幸免的道理。此刻,专诸心中并没有妄图名扬四海的得意,也没有太多即将赴死的恐惧。自己本是屠户,多年前意外与伍子胥相识,彼时伍子胥的父亲、兄长因受楚太子牵连,被楚平王赐死,伍子胥因此从楚国出逃来到了吴国。

  不久后,伍子胥受公子光赏识收入门下。以公卿之身,伍子胥却依然对落难时相识的专诸以礼相待。一介白身草民,在当下时代,遇到贵族被肆意打杀也没道理可讲,却被公卿平等以待,对专诸而言,有此知己夫复何求。

  如今白驹一隙十年匆匆。十年来,专诸深切知道,伍子胥一生别无他求,只为伐楚以报父兄之仇。伍子胥拜入公子光门下,公子光曾许诺愿以吴一国之兵伐楚,却言自己仅是将军之身,欲相助而无能。

  此话无异于明示伍子胥助自己登上王位。

  伍子胥并未回绝,对他而言,伐楚已是毕生心结,杀父杀兄之仇不共戴天。如公子光承诺以举国之力相助,自己投身相报又何妨?

  而对专诸来说,知遇之恩如何能不报?专诸并非为公子光弑君,他是为了视自己如知己的友人伍子胥。草芥之身如蝼蚁,却也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

  但他并没有为行大事而抓紧练武,而是放下兵刃拿起了厨刀。

  专诸手中动作不慢,公子光说的不错,他确实师从太和公,那是太湖之滨远近闻名的一代名厨。太和公曾受公子光恩惠,在公子光请托下,授自己厨艺以作报答。

  于是,自己在太湖之滨学了三个月的炙鱼。三个月中,只此一道菜,每日从睁眼到入眠均在炙鱼。那与人相搏的兵刃换成了厨刀,却意外的心中并无抗拒。

  一如现在,吴王僚已踱步到近前,已是千钧一发,随时可以暴起,他心中却意外的平静。不,火候未到,这条炙鱼尚未烹成。这道菜他做了何止千遍,从刚开始的急躁,到如今信手拈来,一切如行云流水一般。

  任何的技艺,接近大成都能让人赏心悦目。吴王僚已是看的目不转睛,迷入口舌之欲中。

  太和公曾言,就炙鱼这一道菜,专诸的手艺已登绝顶、如火纯青,就连他自己也自叹不如。

  但是专诸隐约觉得,如火纯青或许是的,但是“绝顶”一说却未必。他的每一个动作或许都是千锤百炼,但总觉得还差了些。

  不经意的,他突然想到,自己究竟是为何而炙鱼呢,为了公子光?为了伍子胥?刚开始或许是的,但是在烹饪百遍、千遍以后,却渐渐的模糊了。时而他会忘了一切,只为了炙鱼而炙鱼。

  可是,如今他与篝火上的那条草鱼又何其相似,烈火所烹,奇香百里,最后却只为他人裹腹。可悲可叹。

  他并未后悔,只是觉得有些茫然。这种感觉,对了,是孤独。

  眼前已口舌生津的吴王僚、假借足疾又犯匆匆离去的公子光、手持利刃围守在近旁的侍卫,一切都仿佛渐渐远去,就连这个世界也都变得与己无关。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临终,功名利禄也好,爱恨情仇也罢,才真正体会到这些果然都是身外之物。人终究是这样,赤条条而来,赤条条而去,能带走的除了自己别无他物。

  原来如此,只有自己。

  我们生来就有太多的羁绊,血脉亲情、邂逅的爱情、结交的友情,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就如一张网,将彼此网罗在其中。相互依赖、相互扶持走过一生,但是到最终,无论谁先走一步,剩下的只有自己。

  这就是孤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将鲜甜的酱汁淋在鱼上,这也是爆鱼的精华所在。孙若涵盖上餐盘,让那鱼身的高温将酱汁自然收敛。片刻后,将餐盘端出了厨房。

  “爆鱼好了,请慢用。”

  随着年轻店长打开盖子,入眼是一片焦黄色,那是食物被烹制的恰到好处的色彩,扑面而来的馨香让井之头不住的点头。

  “好,这个景色很好!”没有花俏的装饰,最朴实无华的景致却最吸引人。

  他夹起筷子,迫不及待的捻起一筷鱼肉,肉的松软和外皮煎制后特有的酥脆口感,带着鲜甜,瞬间俘获了味蕾,止不住分泌口水。

  还有那个感觉,是什么?

  无法说清道明,却无比让人沉迷。很甜,但不腻人,还有焦香的口感。可是还远远不止这些。

  气味、口感,那吸引人的味道是更深层的,仿佛能挑动人的感情,那是……

  孤独?

  孤身一人,在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国度。但是,因为被食物满足了味蕾,此刻这种感觉并不让人难受,反而带来了新奇。不被时间和社会束缚,幸福的填饱肚子,只有自己一人,自由自在,不被任何人所打扰,对于他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治愈。

  一口,接着一口。

  仅是片刻,已经三碗饭下肚,这让井之头自己都有些惊讶,往常他去饭店就餐,没有六七个菜可满足不了味蕾。可这里,就这么一道菜,就满足了他所有的食欲。

  更准确的说,它的味道太充盈、美好,已经没有其他菜肴涉足的余地,否则反而成了亵渎。鱼肉已经吃完,但是看着盘子里还留下的一些酱汁,井之头忍不住又添了一碗饭,伴着酱汁一口口吃完,到最后,仅剩下两个如水洗过一样干净的盘子。

  “我吃饱了,多谢招待!”

  公元前515年四月丙子日,专诸鱼腹藏剑刺吴王,身中侍卫数十剑而亡,吴王僚薨。

  布衣之怒,伏尸二人,血流五步,天下缟素。

  公子光继位,号吴王阖闾。次年,阖闾命伍子胥象天法地、相土尝水,以建“阖闾大城”,并修胥江以行兵、通商、灌农。吴越之战后,“阖闾大城”近乎毁于一旦。两百年后,楚国春申君复建吴城,因曾经的胥江而称为“故胥”,后又传作“姑苏”——这就是姑苏城的由来。

  吴王阖闾如约善待专诸后人,封地而建其祠,阊门旁的那条专诸巷一直流传至今。

  但是这一切与专诸再无关系,他的时间早就停在了两千五百多年前那个春日的午后,握着鱼肠剑倒在血泊之中。唯有这盘炙鱼,跨过了数千年的时间,依然被苏城的大小面馆所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