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八章 孤独的桃花酒酿饼
作者:海王波士顿的小说      更新:2022-05-24

  入阊门而东,过石塘桥,是一片桃林,延绵广袤,入春时节,郡人踏春赏花络绎不绝。

  宋绍圣年间,秦国公章楶在此建造了“桃花坞别墅”,占地七百余亩,后续章氏子弟又陆续购地扩建,挖池沼、筑假山,修成“章园”。直至宋末兵变,“章园”废弃损毁。

  十多年前,唐伯虎以自己卖画所得的积蓄购得了这片废园,重修“桃花坞别墅”,取名“桃花庵”。不过这“桃花庵”远没有曾经的气派,以唐伯虎卖画所得,也仅能修个小院,但他在周边种了数亩桃花,增了些雅趣。

  也幸得如此,如今还能有个落脚之处。

  这也是他现在唯一的家当。曾经处处受人追捧的大才子,到如今除了多了一片遮雨的瓦梁,与街边的乞丐又有何差别?

  此刻,唐寅躺在桃树之下,天有些阴,他也不顾是否干净,在林间和衣而眠。

  他的人生毁于那场科举,那是他每每午夜惊醒的噩梦。

  贿赂考官,科场舞弊?仅仅是一个莫须有的怀疑,生生断了自己的仕途。

  他放浪形骸、纵情山水,喝酒作画。

  有诗证: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诗酒为伴,闲来游历三山五岳。虽不为官场所容,却也因傲然风骨广结好友,如此又是十年。原以为能这样过了碌碌一生,可去岁宁王却找到了他,以幕僚之礼相聘。

  这是他三十岁那场噩梦之后,距离官场最近的一次。唐寅原以为这是上天再给了他一次出仕的机会,拼尽所能,赌上一切,兴高采烈的走马上任。

  本以为终于能一展抱负、施展所长,但这又是上天给他开的一个玩笑,他竟发现宁王招兵买马,意欲谋反。唐寅想要做官,却从没有谋反的心思,第一时间递上辞呈。但本就渴求良才、用人在即的宁王怎肯放手,对唐寅的请辞一口回绝。

  不得已,唐寅只能装疯卖傻,在大街上裸身招摇,拾牛粪于口,同时自称宁王府贵客,以败坏宁王声誉,以此终是逃离了宁王府,回到这故土。但心中暗恨的宁王,特意命人将他的荒唐举动传播四方,成了人们口中的笑料。

  经此一事,唐伯虎所谓才子的声望从寒雪之梅,零落成地上尘土。文人耻与为伍,商贾也不愿再买他的书画。书画双绝的他,再无谋生之能。

  所以,唐寅已经明白,这世道,只是为了逼死他罢了。

  死就死罢。生既无欢,死又何惧?

  林间吹起一阵风,桃花纷纷,盖在了唐寅身上。

  “唐谢元好兴致,以天为盖、地为床,桃花纷纷作锦衾。”

  唐寅睁开眼,看见来人,他微微露出笑容,从草丛中坐起身。身上的桃花瓣纷纷落下。

  “老夫早就被革除功名,这解元之称不提也罢。小友不在你那桃花阁中,缘何来此?”

  “桃花阁今日打烊。”孙若涵随意的在唐寅身边坐下,也不顾是否有草屑泥尘。

  “这是为何?”

  “只因今日天气不错。本桃花阁主掐指一算,今日不宜经商,只宜饮酒赏花。”

  唐寅哑然,随即笑了起来,从开始的浅笑而大笑,“不错不错,老夫自称桃花庵主,小友也当得桃花阁主之称。”

  孙若涵拿出一壶桃花酿,又取出两个酒盅,一起倒上了酒。

  “这桃花花期将尽,我欲摘些桃花酿酒做菜,不知庵主可否割爱?”

  唐寅举起酒盅,与孙若涵对杯示意,一饮而尽。

  “若是摘些桃花能换酒钱,阁主就将这十里桃林都摘尽了,又有何妨?”他说着也不客气,端着酒壶自斟自饮一杯,随即站起身,“走,老夫与你一同去摘花。”

  桃花本就易落,但凡风吹枝头便是一阵缤纷。两人谈笑间,片刻就摘了大捧。

  “三五斤就好,这些已是足够。”孙若涵首先停手,拿了之前带酒壶、酒具来的篓子,将花瓣都装进了篓子里。

  唐寅将自己摘的花瓣也递了进去。“只是不知这桃花能酿出何酒,做出何等菜肴?”

  “届时定让庵主一饱口福。不过这真正的桃花酿,可是要等到冬日了。”

  “冬日啊,那老夫就等到冬日吧。”唐寅点点头。

  看来自己要努力活到冬日之后了。

  他这一生,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孤家寡人孑然一身,本以为这世间已无牵挂,现在总算有一个让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以桃花花瓣入膳的菜式是很多的,孙若涵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甜品,这大概也是一个苏城人的直觉。他不知道这个秘境能持续多久,但想来总不会有一年的时间。如今是春末,将桃花酿封存,待冬日取出,他大概早就已经离开。

  但是孙若涵依然开始着手酿制。

  孙若涵认识唐伯虎。这是废话,敢问世间谁不认识?

  他青史留名,后世一副字画可拍卖数十亿高价,生前却常常食不果腹。乃至潦倒辞世后,也是一卷草席草草入土。后人感念其风骨,数十年后迁坟建祠,但与他本人已毫无干系。

  人称风流才子,但他一生从未风流。原配徐氏婚后六年早早亡故,幼子同年夭折;续弦在舞弊案后毫不迟疑休书而去;其后,唐寅与青楼女子沈氏成婚,相濡以沫十年,沈氏却又因病离世。至此,唐寅再无它念,独守孤老。

  但是,唐寅甘愿孤独,后人却不忍见此。

  开创吴门画派的一代大家,诗文绝冠的一代文豪,怎能如此孤单?冯梦龙编写了《唐解元一笑姻缘》,流传后又作《三笑缘》评弹词曲,给了他一个“秋香”。这个唐寅本人毫不知情的秋香,仅是后人的一点念想,成全了人们心中的唐伯虎。

  后人成全的是自己的感受,唐寅的人生,只有唐寅本人承受。

  被命运背叛、被命运捉弄、被命运逼至绝路。

  这一日,孙若涵捧着酒坛来到了桃花坞。将至窖藏在了桃林之下。

  “待得冬日初雪之时,恭候小友与我共饮。”唐寅看着那埋下的酒坛,笑着说道。

  孙若涵沉默着点了点头。是啊,后人成全的是自己的一点念想,自己又何尝不是?

  “庵主,我做了点桃花酒酿饼,一起尝尝吧。”

  “酒酿饼?那老夫就却之不恭了。”

  苏城人,没有谁会拒绝一份甜食。

  殷红色的酒酿饼,就如这桃林一般。唐寅轻轻咬了一口。

  桃花的味道,春天的味道,江南的味道,还有那份——孤独的味道。

  “老夫这一生,并未后悔。”唐寅突然开口道,他不像是说给旁人听,而是说给自己听。“若是阿谀奉承、卑躬屈膝能换来荣华富贵,这样的富贵老夫耻于一提。”

  “哪怕这世道、这天意容不得老夫。纵然一事无成,纵然世间骂名。”

  “但,这就是老夫唐寅,唐子畏!”

  说完这些,唐寅将手中剩下的酒酿饼都放进口中,然后道:“小友,去我屋中,取些笔墨来。”

  孙若涵没有多问,进了桃花庵,取了笔墨纸砚。他在旁边的桃花河里取水研墨,看着唐寅将雪白的宣纸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铺开。

  无需思考,早已成竹在胸的桃花庵主挥笔就画,洋洋洒洒,笔尖又不乏细腻。不过片刻,十里桃林跃然纸上,一老翁、一青年对酒当歌,神态悠然,无饥寒之苦,无被世间讥讽之恨。

  “世人皆说老夫疯癫,可老夫不过是看穿罢了。”

  “世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又当如何?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话尽,一副《十里桃林劝酒图》已落完最后一笔,但是唐寅没有停笔,稍作思考,在图上提笔写诗: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他拿起孙若涵带来的酒壶,也不倒入酒盅,举壶就饮。桃花换酒,诗画当歌。此时的他再不是当日酒楼前的颓废老者,而是历尽红尘、看尽沧桑,已透彻人间悲欢,一心归隐的桃花仙。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显者趣,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纵然是五陵豪杰,身后皇陵厚葬,终也是荒作田地任后人耕作,一生富贵显赫又如何?

  “小友,你说后人会如何评价老夫?”

  “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吴门画派奠基人。一诗一画,千金、万金难求。”

  “够了,这些就够了。老夫一生总算不是碌碌无为。这千金、万金之画就赠与小友,以全你我相识之缘。”

  能歌、能画、能写、能饮,还求什么呢?他是这十里桃林的桃花仙。

  梦醒了。

  孙若涵看着窗外泛着鱼肚白的天空,看样子又是晴朗的一天。

  床边躺着一副画卷,诗文最后的落款,写着“六如居士”四字。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此为“六如”。人生一世稍纵即逝,功名利禄过眼云烟,看开了,想透了,黄粱一梦也就醒了。

  阳光花园

  推开门,碧君见吧台的墙边挂了一副水墨画。

  “画的好好啊,六如居士?是仿的唐伯虎?”

  “你还懂水墨画?”

  “不懂,但是看着很漂亮。哪里买的?”

  “朋友送的。”

  “哦”碧君也没多问,放了书包来到吧台前,见孙若涵正在捣弄一些桃花花瓣,“你弄这些桃花干什么,这个时节还有桃花开着?”

  “也是朋友送的。打算酿点酒,做‘桃花酿’。”

  “春天酿酒,冬天可以出窖,烹雪煮梅温酒的那个‘桃花酿’?”碧君随口道。

  “你知道?”孙若涵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碧君。

  “这不是唐伯虎的故事里的嘛,谁不知道。不过也只是故事而已,谁也没见过真的桃花酿。”碧君说完想了想,补充道,“如果是你做的,应该比真的桃花酿也不差了。”

  孙若涵沉默片刻,然后笑了。所以这秘境究竟是什么呢?亦真亦幻。

  不管了,还是给自己这位“初恋”投食吧。

  “看看菜单,我新加了点东西,是姑苏城历史上失传的一些小吃,我想办法复原了一下。吃完好评送礼物。”

  【第二篇《孤岛旅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