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六章 船宴(上)
作者:海王波士顿的小说      更新:2022-05-24

  一场霖铃秋雨。

  仿佛一夜之间秋天就悄悄来到了这座城市,窗外的绿色也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片金黄。

  每当入秋,苏城的一些特定路段都会开始启动“禁扫令”。平时灰白的道路被片片飘落的银杏秋叶点缀,道前街、新市路成了金色的油画,秋的萧瑟也化作成无尽的绚烂。

  由银杏叶铺就的金色大道旁,飘来的是阵阵香甜——这是桂花的味道。

  或许没有任何一个城市的人像苏州人这样喜爱桂花,这是个以桂花作为“市花”的城市,每到金秋时节,无论是路旁的行道树、公园的绿化带,还是底楼人家的小院子里,在苏城任何一个角落都必然能够闻到它的香味。

  无论是栀子花、茉莉花还是白兰花,都带着各自特色的扑鼻异香。但要说闻着就能感觉到像奶油一样的甜味的只有桂花。桂花和甜点简直是最完美的搭配,桂花糕、桂花饼、桂花团子、桂花酒,在传统的苏式点心中,哪怕是一碗甜粥里面也要撒点桂花才香浓——简直就如同难以割舍的情缘一般。

  “太阳花园”的庭院中移植了几棵桂花树,同样冒出了颗颗绿豆大小的黄花,星星点点的堆积在树枝上,散发着浓香。

  西洋人因为瓦伦丁的传说——为了爱人而上战场最后殉情的骑士,以鲜血将白玫瑰染成鲜红——从而将玫瑰视作爱情的象征。自文艺复兴以来,他们总以将死亡和爱情画为等号,就如奉为经典的罗密欧和朱丽叶,仿佛爱必须以死来诠释才能熠熠生辉。

  但对于东方人来说,爱情是拥有无限生命的永恒。桂花,正是永恒的爱情之花。

  传说那颗盛开在天穹玉宫广寒殿前的月桂树,每年的乞巧节,被多少豆蔻少女诚心的叩拜祭香,希望能够得到一个幸福的归属。它在这数千年来承载了人类的对忠贞爱情的向往。

  哪怕受到吴刚的巨斧日日征伐,依然砍不断、烧不尽,因为无尽的爱的信念和祈祷而永生不死。这就是华夏传说中的爱情,皇权不可断,仙神不可阻,迢迢银河也会因为爱而建起鹊桥。

  “太阳花园”在孙若涵的心中,是属于他和碧君两人的小屋,栽种的桂树也是对两人的祝福。但此刻,两人的小屋中有了入侵者。

  “呜呼,果然秋天就该吃糖芋艿。”捧着碗吃完了最后一口,谢婉蓉发出了满足的感叹。

  芋艿有红白两种,相比之下,白芋艿更糯一些,而红芋艿汁水清爽,水乡苏城处处有之。旧时的古街小巷,每到秋天,糖烧芋艿和糖炒栗子的叫卖声就不绝于耳。

  孙若涵看向碧君,像谢婉蓉的方向努努嘴,示意询问怎么又把她带来了。

  “怎么,不欢迎吗?”还不待碧君回答,察觉的谢婉蓉就抢着说道,“你的厨艺在这小咖啡屋太屈才,来我家的酒楼怎么样?我让你当大厨。”

  大厨?连总厨他都不稀罕。

  见他拒绝,本就没抱希望的谢婉蓉也不在意,而是拿出了两份帖子,分别递给了两人。

  “烹饪大师赛,有兴趣去参观一下吗?”

  “烹饪大师赛?”碧君好奇的接过自己面前的帖子,发现是张入场券。

  “是省烹饪协会举办的活动。”谢婉蓉解释道,“针对的是二十年内开业的新酒楼,以品牌、营业额、口碑等方面综合投票打分,评选出得分最高的十家酒楼,获得参赛资格。而我们‘故胥十二楼’就在这十家酒楼之内,入围了这项比赛。”

  谢宛蓉露出得意的笑容,却见碧君和孙若涵都是一副毫不动容的样子,顿时有些对牛弹琴之感。省内的十佳酒楼,哪怕只是从新品牌中评选,也是了不起的荣誉。

  “然后呢,这个大赛又是什么?”

  “啊,大赛就是荣获十佳的这十间酒楼各派出一名厨师参于。夺冠的厨师可以直接获得协会授予的烹饪大师资格。”

  “这比赛只针对新品牌的酒楼?”

  “对啊,这本来就是协会为了鼓励新入行的酒楼才举办的活动。能够入选的酒楼,哪怕最后不能夺冠,通过厨师一展厨艺也能吸引一波路人关注,让品牌上个台阶。至于最后烹饪大师资格的奖励,对于那些品牌老店,本来就多有大师坐镇,没有太多吸引力,也只有新晋的酒楼才需要以此来增光。”

  听谢婉蓉这么一说,孙若涵也渐渐对这场‘烹饪大师赛’有了点记忆。

  无怪乎他没有太大印象,过去的十年,他参加的各种赛事数不胜数。特别是之后的几年,为了打响华夏美食品牌,他频频参加的都是国际性大赛,拳打欧美,脚踢东南亚,一次次碾压式的胜利,才硬生生将燧人氏的品牌高挂至世界美食文化之巅,真正改变了世人对华夏美食的观念。

  至于一个省协会举办的比赛,自然不会给他留下太多的印象。况且当时他刚刚步入厨师的世界,还只是‘故胥十二楼’一个普通的帮厨,并没有参与到这次比赛中。

  “怎么样,如果你来我们‘故胥十二楼’,出场的机会可以让给你哦,直接晋升‘烹饪大师’,这可是难得的机会。”谢宛蓉向孙若涵诱惑道。

  确实难得,一个厨师想要成为‘烹饪名师’就已经不易,多少人在灶台前蹉跎一生也没能得到这样的称号。而‘烹饪大师’更是天堑,协会每年放出的名额都极为有限,整个省协会,每年晋升的‘烹饪大师’都不到一掌之数,有时甚至连续几年无人晋升,宁缺毋滥。毕竟烹饪大师是华夏烹饪界的中坚,再之上的特级大师,是厨师的最高职称,是华夏所有厨师奋斗的顶点。

  至于国宝级大师,那是荣耀而非职称,是国家授予特殊贡献的特级大师的终生荣誉。

  所以省烹饪协会这次直接拿出一个烹饪大师名额,对于这些厨师来说确实足够有吸引力。

  “免了,我没兴趣。”孙若涵回绝到,不过却将入场券收了下来。既然碧君有兴趣,哪怕无意参与,作为观众去旁观一下也是无妨。

  这油盐不进的样子,让谢宛蓉无奈。但邀请孙若涵本也只是心念一动,被拒绝了她也没过多放在心上,只是在尝试过了孙若涵的厨艺后,少许有些可惜而已。

  夜幕降临,在送走了谢宛蓉和碧君后,孙若涵早早地关上了咖啡馆的大门。

  厨师的各种头衔,那十年中他争取过,也走到了顶点,甚至跨越国家所能给予厨师最高荣誉,一双手镇压了整个世界的美食之路,成了世间唯一的食神。但对他来说,意义也仅此而已。

  孙若涵走回了房间,从储物的柜子里拿出了一颗散发光芒的光球。这是只有他能看到的光芒,之前附着在老人送给碧君的那颗辉石上的‘思念’,这也是老人最后留给他们的祝福。

  探寻未知,让厨艺更进一步的可能,对孙若涵来说,这远远比依靠厨艺所获得的荣誉更让他着迷。

  这颗‘思念’又会带来怎样的秘境呢?抱着期待,孙若涵进入了梦乡。

  唐·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

  从恍惚中回过神,孙若涵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艘船上。

  这是艘摇橹的乌篷船,除了船尾掌橹的船夫,船舱里坐了六七人,看着周围人的穿着,孙若涵知道自己又来到了古代。哪怕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的感觉依然新奇而让人沉迷。

  空气中带着寒意,他紧了紧衣服。从窗外望去,两岸依稀有些红枫,多数已经凋零,只剩下零星的残叶,显然已是深冬时节。从烈日尚未走远的秋日乍然来到酷寒的深冬,气候的骤变一时间让他有些无法适从。

  江南的冬天自然比不上北方天寒地冻,连湖面也没有丝毫结冰的迹象。但阴冷潮湿的环境更易让人失温,只叫那寒风顺着水气透进骨子里。

  “东家可是要添些衣物?”旁边一个伙计出声道。

  孙若涵愣了一下,意识到他说的‘东家’是指自己,所以这艘是他的船?

  上一次秘境中,他初入时孑然一身,这次却成了一艘船的东家,这秘境依然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孙若涵还是顺势点了点头,这天确实冻得他有些受不住。

  此时的夕阳尚未落山,但残阳最后挣扎落下的余晖已经带不来丝毫的暖意。

  很快,伙计就从船舱的隔板底下拿来了一件厚袄,批上后孙若涵才感觉自己缓了些神,总算不是那么僵冷了。

  湖面上点点帆影,水道很宽,但两岸的距离又很整齐,这显然不是自然形成的河道。

  盯着看了片刻,孙若涵意识到这应该是运河,这么宽阔的运河,在记忆中,能够想到的也只有一条。

  所以这里是京杭大运河?

  这是人力开挖出的奇迹,拖垮了整个隋朝,却成就了唐朝,也造福了后世一千多年,让华夏的疆域南北畅通。仅此一点,杨广就有功于华夏。但我们后人却也没有资格去越俎代庖,替两岸的累累白骨去宽恕和原谅。

  那么,这又是什么时代?

  是声万邦来朝,让后世都引以为荣的大唐?是富裕天下,以仁孝治国的大宋?还是铁蹄踏过了欧洲,将华夏版图扩张到极致的元朝?亦或者是……

  这时,水面上传来破水的声响。

  “那是什么?”同舱的一个青年问道。

  孙若涵之前就注意过这个男子,看着是个读书人,神色有些郁郁寡欢,似是遇到了些苦闷的事。此时被河水声所惊,下意识的发问。

  孙若涵也只是依稀看到有个黑影在水面略过,并没有看清。

  “那是水老乌。”回答的是正在船尾摇撸的船夫。

  “水老乌?”孙若涵念了几遍,才想起来,吴语中的老乌(同“鸹”)是指乌鸦,而水老乌应该指的是鱼鹰。

  刚才的响动该是鱼鹰在捕鱼。这冬日的冰寒湖面,寂静也因为鱼鹰而打破。

  夕阳落日、岸边的残枫、捕食的鱼鹰,犹如一副传承千年的画卷。或许只是平凡的景色,却因为时光的魅力,给孙若涵无言的震撼。分辨不出,究竟是他穿越了时间,还是这幅画面从时光长河的上游突破了束缚,来到了他面前。

  “东家,前面就是‘封桥’了。”

  伙计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孙若涵向着船外望去,前面果然已经是码头,停泊着不少客船,连接码头的是一顶单孔月形石桥,桥上写着“封桥”二字。

  “这封桥又在何处?”孙若涵随口问了一句。

  伙计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东家怎么迷糊了,连封桥也识不得?过了封桥,可不就是入姑苏城了么。”

  这里是姑苏城?

  孙若涵一愣,再次看向船外。在他的印象中,从没有听说过这座名为封桥的桥梁,也不知现在是什么年月,或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候,这座桥会因为年久失修而倒塌,抑或因为战火损坏而废弃,从而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这本就是这些人文古迹的宿命,经历时间的冲刷,能够流传至后世的才是漫长时光中诞生的奇迹。因为守护需要一代代的传承和坚持,而毁灭却仅在一念之间。

  这里是运河从西北进入姑苏的水陆要道,为了保护漕运安全,自古就在桥周围设了护粮卡。每当漕粮北运经过此地,都会在这里封锁河道,“封桥”之名也因此而得。

  放眼望去千帆云集,夜幕下点点灯火宛若星夜,这座码头繁华地让人心醉。它又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而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甚至没有留下一笔记录呢?

  沧海桑田,时光真的是可敬又可怖。

  乌篷舟舸、画舫主楼,沿着河道延绵数里而不绝。这艘乌篷船也汇入了船流之中,停泊在了岸边。

  “东家,该置船餐了。”

  “船餐?”孙若涵轻声回问一句,却并不是问伙计,而仅是自语,他意识到自己这东家,恐怕还是这艘船的厨子。

  这并不奇怪,特别是做长途行船生意,有些客船需要客人自带干粮,却也有不少能够提供吃食,但船资相应的会贵上许多,也是一些船家的生财之道。

  而姑苏的船菜自古有名。多少游人,哪怕并不是为了借舟行路,也会特意租个花蓬船,三五好友在湖上半日偷闲,只为品上那一口船菜的滋味。

  正如《忆江南》词曰:苏州好,载酒卷艄船。几上博山香篆细,筵前冰碗五侯鲜,稳坐到山前。

  就连唐时在担任吴郡太守的一代文豪白乐天,也曾携容、满、蝉、态等十二女,泛舟夜游西武丘寺(武丘即虎丘,因避讳武则天而改名),赋纪游诗,风流韵事文人墨客争相传颂。

  孙若涵却不知道,此时他望着的这片湖岸,尚比白居易来做太守更早了整整七十年。七十年后,一片河道将会在旁边的支流开辟,延伸而去流入阊门,那将会是荟萃了半城风雅的七里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