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十八章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作者:海王波士顿的小说      更新:2022-05-24

  “请大家跟我来这边。游览这拙政园,我建议进门从左手方向走。从听雨轩这边过去,可以看到有远香堂、松风亭、玉兰堂、香洲等等,汇聚了整个园区的主建筑群。这些建筑都是沿水而建,可以看出整个拙政园都是依托着这片水泊。”

  林碧君带着游客,今日陆姐将讲解的工作交给了她,也算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带队。或许是事先研究了不少资料,心里有些把握,面对这些游客她并没有觉得太紧张。

  原以为自己会怯场的,真的站在游客面前,却感觉比想象更轻松一些,她甚至有些享受这种感觉。

  秋末的拙政园带着些许萧瑟的感觉,茂密的植被披上一层金黄。池塘里,几只鸳鸯游弋在枯败的荷叶下。

  “如今我们看到的拙政园和当年它建成时有很大不同。在明嘉靖十二年的时候,文徵明曾为这拙政园绘《拙政园三十一景图》,是我们现在可以参考的珍贵的史料。”

  古时候没有照片,名家手绘的很多也是写实的,如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清·徐扬的《姑苏繁华图》,都是后世研究历史的重要依据。文徵明的《三十一图》也是如此,还原了500多年前最初的拙政园园景。

  “因为它的园主变换太频繁了,我们可以发现,很多图中的景物现在基本都看不到了。曾经的若墅堂变成了现在的远香堂;曾经的梦隐楼是如今的雪香云蔚亭;小沧浪换成了荷风四面亭;繁香坞变成了一片枇杷园。这些都是历代主人的改建,这也导致了整座园林的风格并不十分统一,恐怕王献臣本人来见了也认不出了吧。”

  王献臣所造的拙政园,在他故去后,其子一代就易手了,正所谓富不过二代。

  其后,拙政园的历代主人遭遇都不太好,有的家道中落,有的抄家流放,几乎都是家破人亡的结局。以至于这座园在五百年的颠沛流离中见证了太多分分合合。

  “说起来,王献臣的儿子真是败家子,这座园林是被他赌钱输给了别人,这么一座园林,中国四大园林之一,放在现在可是无价之宝。”

  这可以说是在中国史上也是少有的豪赌了,一掷千金算什么?这拙政园要论价值,一掷亿金也不为过。当年王献臣买了三百亩荒地,最后建成园的大约有一百亩,而如今还留下的,是在SZ市中心七十多亩,5.2公顷的一座园林。它是姑苏城数以百计的园林中当之无愧的百园之冠。

  王献臣是将这座园林作为自己的毕生梦想在修建,在他死后却很快易主了,若是泉下有知,大概无法瞑目吧?

  游客们的话题转的很快,一会儿就移到了赌钱的危害,谁家的孩子赌了球,房子都卖了,原本订的婚也黄了,然后是一阵感慨。这个话题很快也就过去了。

  没有人会放在心上,毕竟谁也不认识王献臣。

  只是有些可惜这座园,在易手后,拙政园曾一度分崩离析,被一分为三,分割成东部、中部和西部。其中东部最惨,曾沦为菜园,园内的景致也被糟蹋地面目全非。中部和西部保存稍好,但也同样经历过多次改建。虽然如今的景色未必不如过去,但对于它坎坷的命运还是让人唏嘘。

  拙政园的历史,每过几十年就经历一番变化,它随着一任任的主人,被强占过、被出售过、被查封过,它曾做过官府衙门,又做过起义军的办公地,甚至还兴办过学校。

  这座五百多年的园林,经历了一次次的颠沛流离,每一次的变动都足以让它粉身碎骨,却奇迹的保存到今天。如果真有一种力量在呵护着它,那么我们宁愿相信是这座千年古城在冥冥之中守护着这一园属于人类的瑰宝。

  一天的解说,让碧君有些疲惫,但同样有些兴奋。

  “今天表现的不错,看来你很快就能单独带团了。”

  陆姐的夸奖让碧君有些开心,这是她曾经在那些单位上班都没有给过她的感觉。哪怕曾经一些岗位的薪资要比现在高很多,但对她来说那并不重要。工资够用就可以了,平时也没什么花销,一条牛仔裤可以从高中穿到现在,而占了人生三分之一长度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开心。

  “作为奖励,请你吃个饭吧。只是个便饭,听说附近有家不错的饭店。”

  陆姐既然这么说了,碧君也不便再推辞。

  那是开在拙政园附近不远的一间小饭店,门面并不大,不过年代看着有些久了。

  “这是我偶然发现的小店,属于我的私藏文件夹,每次想要犒赏自己的时候我会一个人过来。”

  陆梨当先推开门走了进去,虽然是一间古旧的小店,里面的环境倒是挺干净,店里的客人不少,不过也还空着些座位,也没人来接待,两人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

  “周奶奶家的店就是这样,没人接待,就她一个人开的。你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就好。”

  当作自己家么?也确实,店里的这些客人,邻桌的不少都互相拉着家常,看着都是熟识,就连陆梨进来了也有好几个人跟她打了招呼。真让人有回家的感觉。

  “把你的私藏文件夹告诉我没关系吗?”

  “是碧君的话就没关系。”还没等碧君回味这句话的意思,刚和隔壁桌的大叔打完招呼的陆梨继续说到:“其实我啊,挺好为人师的,在旅行社这么多年了,从一开始的新手到后来渐渐熟练了,有时也会想着自己带个徒弟怎么样。不是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吗?是不是挺有成就感?”

  “啊?我当你朋友,你想当我爸爸?”碧君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陆梨她也不在意,“只是个比方啦,你看,如果是这样的关系是不是会比较亲密呢?可是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没什么机会,明明好几个比我更晚来的同事也都带过后辈了,这种事情大概也需要缘分吧。不过现在想想,第一个喊我前辈的是碧君你还是让人挺开心的。”

  这么说真让人有些不好意思,碧君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这时,一阵切菜的声音传来,原本热闹的大厅也安静了下来。说话的客人们都停了,仿佛在聆听某种演奏。

  “真动听啊,就像是某种音乐一样。”

  “这是周奶奶的绝活,她是这里的大厨。”

  “说什么大厨的,这家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啊。”说话的老奶奶端着一碟菜过来了,大概六十多岁的年纪,头发都白了,但一身厨师的装扮却给人干练的感觉。“这是‘吴门相会’,小梨你还是喜欢这菜啊,每次来了都点这个。”

  “因为好吃嘛,而且过了这季节可就没有了。”

  “好吃也不能盯着吃,同样的一道菜重复去刺激味蕾,再好吃的也会吃腻的。”

  陆梨也不管,夹起一颗白白的球就塞进了嘴里,“碧君你也别客气,这是用干贝和现拆的蟹粉做的,味道特别好。”

  “啊,干贝和蟹粉?可是完全看不出呢!”碧君也夹起一筷,对着光,透着诱人的光泽,“这个刀工可真厉害啊。”

  “刀工这种事啊就要常练,我下了一辈子的厨,这菜刀就成了最熟悉的伴。曲不离口,拳不离手,父亲、爷爷、曾爷爷,一代代都是这么说。怠慢个几天,刀就不顺畅了,若是耽误一星期,那几个月就白练了,坚持着坚持着,不知不觉就这么练了六十年,说穿了也就是熟能生巧的事而已。”

  熟能生巧,说的简单,可是六十年如一日又是如何的不易!

  “说起来,祖上曾经来留下过一本菜谱,只可惜在那动乱的年代没有保留下来。”周奶奶说着,只觉得有些不舍。

  父亲已经故去了几十年,菜谱上的那些菜如今也只有她会做一些,儿子、儿媳都不愿意学厨,孙子如今读书课业那么重,更没了学手艺的时间,周家这手艺,大概也就要断送在她手里了。

  吴门相会、三花盈门、渔舟唱晚,那些大概都会随着自己断了传承吧。

  真有些舍不得啊。

  次日是休息,碧君迫不及待的来到太阳花园,想要向孙若涵分享自己一天的经历。

  “那些游客啊,说下一次还会来苏州呢。”碧君自豪的说,对她来说,游客的这句话是最好的夸奖。

  “那挺好。”

  “对了,下次我能带别的客人来太阳花园吗?”

  “谁,谢婉蓉?”

  “不是她啦,是个老奶奶。”碧君说着白了他一眼,婉蓉来还需要她带吗?人家都熟门熟路了。

  “是个做菜很厉害的老奶奶,做了一辈子菜,都快七十了,还自己一个人开着店,真不知道干嘛这么操劳。如果是我的话早就退休,想做什么做什么了。”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你老了也这样。”孙若涵说着也笑了,“这姑苏城的老人不都是这样吗?七八十岁还经常出来,有的种地卖菜,有的做志愿者,总是闲不下来。”

  这么一说还真是,寻常路边经常会看到一些老人。家中也不缺这点钱,儿女也都劝着休息,可就是不听。人活一世,临老了,不愿呆在家里虚度时光,总想做点什么体现自己的价值。

  “周奶奶大概也是这样吧。”碧君若有所思道,“家传的厨艺不想断送在自己手里,但是后人又都不愿意学习。好可惜啊,她的手艺可真好,让我觉得和你很像呢。我记得你的菜谱上也有啊,吴门相会、渔舟唱晚、翠堤春晓、三花盈门,还有好一些,和你的菜谱一样呢。”

  孙若涵起初不在意,但听着这些菜名却有些愕然,“周奶奶,是姓周吗?”

  “周奶奶不姓周姓什么,”碧君没好气道,孙若涵也会说废话了呢。“周奶奶最厉害的是刀工,切菜的声音,就想音乐一样。”

  “是吗?这样的刀工。”孙若涵笑了,他有些恍惚的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嗯,合格了。”

  “什么呀,笑嘻嘻的,好像有你的功劳一样。说定了,过两天我带周奶奶过来,尝尝你的菜,说不定可以指点你两招。”

  碧君不希望周奶奶的厨艺失传,就像她口中多年前遗失的菜谱一样,徒留遗憾。

  “嗯,说好了。”孙若涵重重的点了点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对了,你刚刚说给游客介绍拙政园,说那个王锡麟是败家子吗?”

  “难道不是?”王锡麟正是王献臣之子,将整个拙政园都赌输了,在古今往来的败家子中也能名列前茅了吧?

  孙若涵摇摇头,他也不确信,毕竟他在幻境之中也只待了几个月,甚至没看到拙政园的建成。只是记忆中那个见过几面的古灵精怪的小鬼,依然让他有些怀疑。

  “你知道拙政园是怎么被赌输的吗?”

  “知道啊,文献中有记载,说是王锡麟和一个名叫徐少泉的人打赌,对方以一千两银子为赌注,使用六个色子,如果六个面都是一点,就赢得拙政园,否则就输掉一千两。一连赌了好多局,最后徐少泉耍诈出千,用了六个六面都一样的色子,赢得了拙政园。”

  “嗯。”这和孙若涵以前听说的也差不多。王锡麟会答应这样的赌局不奇怪,六个色子必须同时扔到1,这概率是1/46656,几乎可以等同于0。一次一千两可不是小数字,彩票都不敢这么玩,可以说是稳赚不赔。可奇怪的是,他最终输了。

  “这里面不觉得古怪吗?如果王献臣的儿子真的是老赌徒,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出千手法看不出呢?”

  徐少泉出千的手法并不高明,局中临时换了六个一样点数的色子。

  掷色子的人都知道,开盅的时候,人的视线又不是只能看到最上面的一个面。这样的豪赌,出现这数万分之一的概率的结果,正常人都会去检查。也不用仔细查,稍看一眼就能察觉色子有问题,可王锡麟没有提出来,干脆的认赌服输了。

  “谁知道,老赌鬼嘛,大概脑子都坏掉了。”

  真是这样?可是就像卖油翁一样,赌钱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一个人总是专精一件事,老赌鬼在赌钱时难倒不该更敏感吗?

  “可是,结果就是拙政园真的易手了啊。”

  是的,已经发生过的事肯定是没错,拙政园就这么像开玩笑一样被交出去了。

  孙若涵没有反驳,而是转了个话题:“你知道‘大观园’吗?”

  “红楼梦的那个?”

  “嗯,贾家耗费巨资,建了省亲别墅大观园,其后贾家一步步开始衰败。那座大观园,对贾家最后落得白茫茫一片功不可没。”

  而拙政园呢?要知道,这座近百亩园林修建的花费,远远不是大观园能比的。钱从何来?

  王献臣是因为被告发收受贿赂而辞官的,正德皇帝是个有趣的皇帝,并没有因为受贿而放在心上,但有心人始终是知道的。正德一朝没有清算,而在王献臣故去以后呢?当时在位的皇帝是嘉靖帝,那可是个严苛治官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主。

  这座已经名誉江南的拙政园,嘉靖帝会怎么看?若是始终占着,最后等待王家的会是什么结果?

  “从历史上看,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之后拙政园的历代主人,如钱谦益、陈之遴之流,不是抄家流放,就是家道中落,几乎没有一个善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座园几乎是一个诅咒,它无法属于个人。仔细想想,全身而退的好像也就是王献臣的儿子王锡麟了吧?”

  这只是孙若涵私下的猜测,对于那个只见过几面并不熟悉,却让他觉得古灵精怪的小鬼他也不知道更多。历史没有假设,我们已经无法得知当时的真相。只是在孙若涵的心里总是更愿意相信,那个自诩为拙者将半生为政的理想托付在筑园的老人,他的心血不该被后人随意糟蹋。

  在一个初冬的清晨,孙若涵再一次来到了拙政园前。

  因为不是节假日,入园的人很少,站在深深的门廊间,那种时空交错的混乱感越发鲜明。仿佛在昨天,这里还是一片还未动工的洼地。

  他漫无目的的随便走着。

  路过缀云峰,那座两人高的太湖石缀在片片枯叶丛中。

  走过听雨轩,轩窗外种植着片片芭蕉,哪怕是初冬时节绿色依然。若是点点细雨时,雨打芭蕉的声音想必会很动听。

  从玲珑馆走过,踏上小飞虹,沿着这架在小河上的长廊,他站停在了香洲前。

  抬头,匾额上‘香洲’两字是属于文徵明熟悉的笔触。这座园是王献臣的为政之念,却也凝聚了文徵明一生心血。

  孙若涵取出了一罐桂花米酒,打开封盖轻轻啜了一口。有点甜。

  【待得这园成之日,你我三人再把酒对饮】

  这一口,迟了五百年。但桂花的香气依然浓郁。

  世间风流人物,纵然才华横溢、青史留名,谁又不是匆匆过客呢?

  嘉靖三十七年

  黑夜之中,有人携着家眷从这园门口走出。一行人有些匆匆,没有带走太多的东西。走在最前的中年人将包袱紧了紧,里面是他‘赢’来的几万两银子,也是他一家用来维持后半生的所有家当。

  “文叔叔。”他看着街边已经年近九十的老人,没想到对方会来送别。

  “锡麟……”老人仔细的看着面前的中年人,有些感慨道:“上个月老夫为这拙政园画完了第三十一张图。这‘三十一图’老夫画了整整二十五年,也该结束了。散了吧,散了也好。”

  王锡麟看着这位自己父亲生前的至交,他又转身看了一眼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宅院。忍不住又向着这曾经的家的方向重重跪下。

  “爹,孩儿不孝,保不住您这家业。”

  “老爷。”

  他没让家丁扶着,磕了三个头后自己站了起来,告别了文徵明,拎着包裹坐进了马车之中。那马车晃晃悠悠的走入黑暗,走入了历史的迷雾,再也不为世人所知。

  嘉靖三十八年,在绝笔之作完成的次年,八十九岁的文徵明无疾而终。

  【第四篇《指间之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