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十六章 菊与刀
作者:海王波士顿的小说      更新:2022-05-24

  “秋山大师……”看着自从尝了一口‘胥楼糕点屋’买来的刺身之后就闭目不动的秋山正夫,岸田会长怀疑对方是否睡着了,小心翼翼的开口喊了一声。

  秋山睁开了眼睛,他当然没有睡着。只是心中有无法言语的震撼。他看了一眼岸田,却没有说话,似乎还久久回味在那余韵之中。

  沉默的场面有些尴尬,岸田轻咳了一声,他有很多问题,也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由于不知秋山大师此时是什么想法,他仔细的挑选字眼继续道:“这个刺身,请恕我直言,我觉得那位主厨的厨艺恐怕不比您弱多少……”

  “不是刺身,是鱼脍。”秋山终于出声,他打断了岸田的话,“会长也尝过了?”

  岸田点了点头。

  “那你就不该说胡话。我有自知之明,那远不是我能达到的高度。”秋山毫不客气道,对于岸田会长照顾他心情的刻意避讳丝毫不领情。他自知面对这样的鱼脍,他引以为豪的刺身甚至连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这份鱼脍,你知道我尝出了什么?”

  “什么?”岸田突然有些兴奋,“是食谱吗?这刺身……厄,鱼脍的料理手法您已经学会了?”

  若真是如此那可是大大的好事。

  秋山闻言颇有些泄气,只觉得对牛弹琴之感。但他也知道,岸田雄一郎只是商人而已,不是厨师料理人,他本不该奢望对方能够理解。

  “当厨艺到达一定程度,菜谱本就不是最重要的。不知您在品尝时尝出的是什么味道,我尝到的是一场盛宴。”

  “盛宴?”

  “对,庆功的盛宴。真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吃到真正的鱼脍。”虽然厨艺被人砍瓜切菜般的碾压,但此刻秋山却不见多少沮丧,反而有些激动,“这片土地上的人原来没有忘记。真可惜,如果早二十年能够遇到的话……”

  被称为寿司之神,秋山从小成长在这环境中,他的家族世代传承这份手艺,父亲、祖父、曾祖父,甚至更能往上推几代,足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在日国,百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久远,足以称一句历史悠久。

  但是放在隔海相望的这片土地,百年,仿佛只是一个品牌稍稍能称为历史的起步而已。任一条街上,都能找到不下一掌之数的‘百年老店’。放眼望去一个个招牌,动辄是光绪年间甚至乾隆年间创立的品牌,让人麻木地觉得,‘百年’这样的称呼也变得廉价了。因为这里真正能算古老的传承,甚至能够用上‘千年’这样可怕的让人窒息的时间刻度。

  其他自诩古老的国家的‘有史以来’,在这里或许只是一个招牌创立的时间。

  刺身是日国自古就流传的餐饮文化,说是国民料理丝毫不为过。但就和抹茶、樱花这些早已打上日国标签的象征一样,其源头都来自于隔海西望的这个古老文明。

  只是,秋山原以为这片土地的人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份手艺,过去多年来也从未见过华夏以烹制鱼脍著名的大师。若是早二十年遇见,他还能借此一探那古老的风景,或许还能往前再踏一步,可如今已经七十多岁的他已经没了任何的可能,不得不说是个遗憾。

  岸田会长并不关心这些,只关心他的日料一条街。

  “那,‘胥楼糕点屋’有这样的厨师在,您亲自出手也没办法让他们搬走了吗?”

  秋山看向一脸热切向自己询问是否还有办法的岸田会长,就像看一个‘马鹿’。

  “那是华夏的‘国宝特厨’。”

  “国宝特厨?”岸田下意识的重复道,虽然不是厨师,但作为从事餐饮业多年的他,还是能够理解这个称号的分量,他茫然的眨了眨眼睛,“可是,这里怎么会有国宝特厨?一个四星级的酒楼而已……”

  这样的问题,秋山当然也无法作答。

  “或许是‘隐士’?这个国家不是都有这样的习俗吗,文豪先生(指夏目漱石)的文章中常常有提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他说这是华夏人崇尚的文化,大成就者,对‘权利、义务、道德、礼仪感到腻烦以后,忘掉一切,便有沉睡未醒的功德’(语出《草枕》),或许我们遇到的,也是这样的隐士吧?”

  秋山的猜测丝毫无法让岸田释怀。说什么‘隐士’,自己亲眼所见,那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已。

  国宝特厨不应该都在国宾馆里面吗?哪怕有自己的产业,又怎么会是几家小小的、随处可见的四星酒楼?简直是不讲道理,还有王法吗?

  岸田只觉得今天一天都有些恍惚,好像从下午开始,什么事都不对劲了。

  在这座城打拼了有十年,他多少有些了解,姑苏城近二、三十年来也出过几名特级大师,只在胥城、竹辉这几家名楼而已。可‘故胥十二楼’呢?那只是个初创区区不到二十年的品牌,放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勉强算是个‘地头蛇’,可放眼整个餐饮界,无疑是毫不起眼的小角色。

  无论如何也不该和‘国宝大师’这样烹饪界顶端的那几人有丝毫关联才对。

  自己不过是随便挑个村里的小武馆去踢馆,怎么就挑到宫本武藏、织田信长了?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所谓的‘隐士’就不用讲基本法、不用讲基础逻辑的吗?

  见岸田用视线向自己求助,仿佛这样就能得到自己的否认,哈哈一笑说‘都是玩笑’一般。秋山觉得有些可笑。

  “所以会长,您现在该关心的不该是如何排挤对方,而是对方是否会允许我们这么多日料店开在这条街上才对。”

  仿佛被这句话敲醒,岸田雄一郎慌忙站起了身。

  日暮西垂,华灯初上。

  大运河上来往的船只依然络绎不绝,时而串连着排着长龙拉足马力,不时拉响几声汽笛提醒避让,时而深深吃着水缓缓而过。黄沙、煤炭,各种货物来往于各大港口,一如千年前的隋唐之初。

  “剩下的金枪鱼还能再做五十七份,让后面的客人不用排队了。”

  糕点屋中,孙若涵开口对谢婉蓉说到。

  “五十七份吗?”谢婉蓉愣了一下,看着剩下的大块鱼肉,不知孙若涵是如何精确判断的,不过还是依言去告知后续排队的长龙不用再排队的消息。

  孙若涵的动作很快,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收刀,果然是不多不少五十七份。肖辰从协会的食材库中提过来的蓝鳍金枪鱼已经耗尽。

  十六条鱼,每条都有百斤以上,最重的甚至有一百五十斤,算来他今天处理的鱼脍将近有1吨。

  哪怕现在的蓝鳍金枪鱼还没有列入濒危,也已经足够珍贵。以烹饪协会在一市的储备,在没有提前准备的情况下,也无法再提供更多。

  一日的营业额将近两百万,扣除金枪鱼的收购费和今天一日的店铺支出,净利润差不多有一半。一百万的净收入。

  看着账目,就连家大业大的谢茂德也有些咋舌。这样的盈利,已经超过了他名下所有‘故胥十二楼’酒店日净利润的总和。

  孙若涵却没什么意外,基本操作而已,曾经代表‘燧人氏’的品牌在各国举办商业活动,他出场的价码不下于八位数。对他而言钱的多少真没太多意义,有任何需要的时候,衣食住行都不会为钱所困扰,这就已经足够。银行卡里的数字从来不是他追求的目标,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

  之前排队没买到的人有些抱怨,但也只能三三两两散去,也有人买走了些糕点屋的糕点。

  待人群散去后,站在原地的秋山和岸田有些显眼。

  “冒昧打搅了,鄙人岸田雄一郎,这位秋山主厨是我们‘和风馆·极鲜道’的前任板长。”岸田主动出言道。他用的是汉语,虽然语音有些奇怪,但已经相当流利。

  岸田并没有介绍自己商会会长的身份,早已知晓的肖辰也并没有点穿。

  跟在岸田身旁的秋山虽然已经了解到了对方深不可测的厨艺,只是没想到做出这样鱼脍的主厨竟然如此年轻,他看着孙若涵有些失神。

  “我记得,你是之前来买过鱼脍的客人吧。”孙若涵清理完厨具,此刻也洗净了手,换下了厨师的装束。“既然是客人,就没有‘冒昧打扰’的说法。”

  见孙若涵确实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岸田松了口气,语气越发的恭敬。

  “确实冒昧了,原本想着年节期间,贵国的餐饮店铺都闭门歇业,市民们恐怕有些这类需求,我们才搞了这次活动。多年来承蒙贵地的收留,想着能尽绵薄之力回馈一下,没想到是班门弄斧了。”

  听着岸田的话,谢婉蓉和林碧君两人相视吐了吐舌头,还真没见过这样厚脸皮。可那恭敬的语气和姿态,却让人没办法去挑剔。

  孙若涵却并不觉得意外,当年和日国的厨师也多打过交道,这本就是他们的特色。

  正如‘菊与刀’这最贴切的形容,这是个严重等级观念的国家。流于表面的待人接物的恭敬,正是出于等级观念的礼仪。这份姿态,很可能只是‘礼节’本身,不带有任何的真实情绪。

  曾经中国以礼治国,周礼闻名于世,这套礼仪制度被日国全盘接受并奉为经典,却以狭隘的理解生搬硬套的贯穿于日常的一切,直至现代。

  华夏自古的以礼治国,‘礼’出于仁,出于义,本质是符合当时时代的公序良俗。但生搬硬套的日国,‘礼’却是绝对的秩序和服从,‘各安其份,各得其所’,犹如构筑一种精密机器的规则,不带有任何情绪的温度。

  一旦认为自己是强者,他们就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拥有统治的权利,位列其下者,天然应当遵从强者任何的命令和安排。可一旦意识到自己处于弱者地位,同样会套用这已经刻在骨髓中的等级制度,会以最卑微的姿态全然接受所有的安排。

  这并非虚与委蛇,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同,可一旦在交往中再次站到强者地位,他们会立刻翻转姿态,并不存在任何‘恩情’、‘仁义’的考虑。

  此时的岸田,显然已经认识到自己弱者的地位,也做好了对方提出各种苛刻要求的准备——在他习惯的文化中,这是必然也是理所应当的。强者支配弱者,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真理。

  “年节期间,我们确实有餐饮的需求,你们愿意的话,日料店就继续开下去吧。”

  孙若涵的话不但出乎岸田和秋山的意料,也让旁人惊讶。

  “您的意思是?”岸田无法确信自己是否真的听懂,或者对方说话是否是他所理解的态度,小心翼翼道。

  “我们姑苏……不,我们华夏,并不排斥任何文化的交流。自30年前起,我们就开放了大门,敞开巨大的市场让任何人在公平和善意的前提下来谋求利益。但是,这个公平和善意是最大的前提。”

  华夏从来不会吃独食,合则两利、双赢互惠,从来都是我们的根本主张。强盗出身立国的西方国家大概无法理解这种思维,总是设身处地的以自己的想法去考虑,放不下所谓华夏的‘威胁论’。自明治时期理念就早已被西方同化的日本大概也是如此。

  “我不是‘胥楼糕点屋’的厨师,只是一家小小咖啡屋的店长。所以仅今天一天,之后大概不会再来。”孙若涵的话让岸田诧异非常,但没等他说话,孙若涵继续道:“而这位秋山大师,既然已是如此高龄,又早已颐养天年,想必也没有拿起厨刀的必要了吧?”

  岸田还没说话,秋山已经点头,“正如您所言,我早该放下厨刀了。况且,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实在让人汗颜。只是,若承蒙不弃,日后还想向您讨教一二。”

  这个‘讨教’就是字面求教的意思,不包含任何比试或者不甘的想法,秋山完全有自知之明。

  对此孙若涵点点头,继续道:“这条街本来就是美食街,虽然不排斥日料,但人有时候总喜欢口味多一些,不是吗?”

  这下岸田听明白了,‘公平、善意’,本就不难理解。他毫不犹豫的点头鞠了一躬。

  这样的结果,已经比他预想的好太多,甚至让他无法理解对方的仁慈,在日国人的思维中,这种事情几乎是不会出现的。

  “嗨,您的意思我已非常明白。”

  “谢师傅,这样没问题吧?”孙若涵回头看着谢茂德道。

  “没问题,再好不过了。”谢茂德赶紧道。孙若涵本就不是他们酒楼的厨师,没有任何义务,也没有立场去为他们‘故胥十二楼’付出更多,一位国宝级特厨,能做到这一步已经让他受宠若惊,再多的,反而要让他心虚不敢接受了。

  如此最好。

  只要这位前国手的秋山大师不出手的话,公平的竞争他也没有任何退缩的理由,毕竟他也是烹饪大师,有着大师的骄傲。若是公平竞争还技不如人,那也没有怪罪任何人的道理。

  肖辰轻声笑了。

  若是会长在这里,大概也会这样做吧?真是,感觉好像啊。这位孙主厨,真是不可思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