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的太阳花园 第十九章 四爿头
作者:海王波士顿的小说      更新:2022-05-24

  刚开始嚼的第一下,张东官只觉得这个糖饼如自己所料,甜味淡了许多,没有寻常那一口过瘾的感觉。

  糖饼只是普通的街边小吃,富贵人家不屑去吃。要说特色的话就是一个‘甜’字,让寻常吃多了粗茶淡饭的百姓偶尔奢侈一下,花个五文钱,吃一口甜杀杀馋虫。所以那个甜味当然是越浓越好,只叫那嗓子齁哑了才算对得起那五文钱。

  所以之前他才说那年轻人手法错了,主料的糖和醴都加少了。按照传统的手法那确实不对。但此时他发现,对方的手艺出乎他想象。所谓的‘对错’在这糖饼上并无意义。

  随着他继续咀嚼,他惊讶发现余后的味道发生了变化。很香,在稻谷自带的米香味中,还有清新的花香和蜜香。而甜味也多了复杂的层次感,随着香味的变化一层层的浸润舌头,每嚼一下仿佛都有不同。

  古人虽然说不出淀粉在唾液酶中转化葡萄糖的道理,但米嚼多了会甜还是知道的,只是能够用的如此巧妙张东官还是平身仅见。用香味去诱惑人不停的多嚼,然后以自然产生的甜味去反馈,给予味蕾的满足。

  不齁人,但那满足感却丝毫没有减少,反而在层层递进之间越发的让人期待。

  明明手法相差不多,但这样的饼已经不只是平民的小点心,哪怕是达官贵人应当也不会介意花几个铜板去尝尝。仅仅是不多的改动,这已然是另一种别然不同的点心。

  吃完一块,张东官没有立刻去吃另一块,而是掰开,认真看了看,又细细闻了闻。

  “你这个做法,我看不透,是从哪儿学的?”

  从哪里学的?这个孙若涵回答不上来。如果真要说,那就是后世几百年的经验。随着时代变迁,各种烹饪手法越发的繁多,食客对美食的需求也不再是简单的酸甜苦辣,菜肴向着精致演变。

  见年轻人不答张东官也不介意,就在旁边看着。

  这点心确实很受欢迎,吸引了不少来往行人,5文一个的价格不高,大家也都愿意来尝尝这个与众不同新奇的‘糖饼’。

  今日本来也只是出曹府随便走走、散散心,却没想到遇到了‘奇人’,不免有了兴致。

  说是‘奇人’毫不为过。张东官如今五十有四,自小学厨至今四十余载,各类名厨庖师所见不知凡几,却没见过谁如眼前的年轻人那样特别。

  街上见着有趣就买下了一整个糖饼摊,这种事若是富家纨绔子弟他不会奇怪,那群走鸡斗狗的八旗子弟平时无事可做,什么事都干的出来,但这年轻人显然不是。

  虽然只是街边小食的糖饼摊,可管中窥豹,那举手投足之间的韵律绝不是普通的厨师。在他曾见的那些厨师中,恐怕也难有谁有如此手段。

  “小友不知如何称呼?”

  “孙若涵。”

  “孙若涵……”张东官暗自念了念,发觉对这名字并无印象。不过这天大地大,山外有山,世间奇人没听过的也并不奇怪。“你是汉人?”

  “对,纯正的汉人。”

  见他说的堂堂正正,张东官有些诧异,这世道总是以满人为贵,哪怕是汉人出身,也多有人想方设法的攀附某个满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介绍时总不忘挂在嘴边。若是实在找不着的,也只能唯唯诺诺的怕人嘲笑。将汉人之身说的如此骄傲的真是少见。

  不过张东官并不反感,只觉得这样的年轻人多多益善才是。这江山虽是满人的江山,天下却是黎民的天下。

  只是这种话心里知晓就罢了,在这大兴文字狱的时代,说出就不美了。

  “老夫张东官,原是魁星楼的掌厨,如今入了曹府做厨役。老夫年纪涨你一辈,托大喊一声小孙。你这手艺,在姑苏城里却未曾听闻,是外地来的吧?”

  张东官这个名字让孙若涵有些疑惑,因为他依稀觉得有些熟悉,却忘了在哪里听过。难道是历史中的名人?细想又想不来了。不过他也不犹豫,就随口回答:

  “对,我虽也是生在姑苏,但自小四处游历,这姑苏城今日刚回。”

  这就对了。张东官点点头,不然这样的手艺,姑苏城虽繁华却也不该毫无风声,姑苏城里但凡有些名望的厨师他都打过交道,不应当从未听闻。

  孙若涵说着,手里的动作也不停。又一锅糖饼出炉,他包了一块递给排队的阿婆,关照她牙口不好要就着水,以免被噎着。

  “你这一锅,我看糖又放多了些?”

  “对,之前是我想岔了。这糖饼不是给富贵人吃的,苏城百姓平日里缺盐少糖,这既然是零食,口味确实该重一些。”

  这是张东官点出的错误。孙若涵知错就改,绝不矫情。后世的人讲究健康饮食,但这个年代本就不会有什么三高、糖尿病,反而多些糖、多些油才是健康。

  “你这糖饼,还能再卖我一个?”

  “没事,您自家随便拿。”

  对方也是厨师,虽然不知这魁星楼,也没听过曹府,不过既然之前愿意出声指点那就是善意的人情。初来这乾隆年间的姑苏城,孙若涵也愿意与此地的厨师交流。

  前几次秘境中都没怎么遇到同行,此时总算遇到了。

  两百多年前的厨师,不是几句文字的简单记载,而是面对面的交流,也是只有‘秘境’才能带来的机遇。

  不过张东官不愿占便宜,依然是放下了五文钱,这才取了一块饼。

  这一次,初入口就感觉到了甜味。

  上一份糖饼,食谱中本该是‘君’位的甜味成了‘佐臣’,与其他几味简单就构建了平衡。以张东官的理解,能够构建各种滋味口感达到平衡的菜肴就是成功的,所以哪怕不太甜,也依然让人回味无穷。

  但这一次,‘甜’味堂而皇之的立于中间,毫无疑问成了这份菜谱的君王。只不过味道尝着依然不齁人。因为在这君王的周边有几味‘佐臣’环绕,他细细品味,只觉得其中有种清香,又没法说清来源,轻柔的调和了糖和醴的甜味,在并不会喧宾夺主的同时也重新达到了另一个平衡。

  这次的糖饼才是真正的‘糖饼’,一如它本意。但那手段,又不知高出原本那随处可见街边小吃凡几。

  “你这饼里,是添了什么蔬菜汁吗?”

  孙若涵伸了大拇指。他只放了少许,为了让甜味舒缓一些,寻常人肯定尝不出,这位张掌厨虽还不知厨艺如何,味觉绝对灵敏。

  “我放了些四爿头的菜汁,之前在水道里正好见有长了几丛就采了,倒是正好用上。”

  “原来是四爿头!”张东官抚掌恍然道,“是了,是这个味道。”

  苏城自古就有初春嚼‘五头’的说法,这‘五头’指的是苏城周边野地里、水洼边在入春时随处可见的五种野菜,分别是马兰头、枸杞头、香椿头、纹纹头(鹅肠草)和四爿头。

  其中四爿头是‘五头’中唯一的水生植物,最娇嫩不过。因着在《红楼梦》中提到探春和宝钗喜爱那枸杞头,有人就把那最娇嫩的四爿头喻为林黛玉。鲜嫩中又带着微苦,平时多用来清炒后用高汤提味。苦味极淡,却正好将糖饼的甜味给温和的包容了。

  张东官惊讶的不是孙若涵用了四爿头,而是那随手就浑然天成的手段。

  想要用菜肴构建平衡绝不是如此简单的事,即便以张东官之能,一份菜肴想要完善也要前前后后研究个三五天,一次次去尝试个几十遍才能初成。他何曾见过搭建菜谱如此简单的情况,没有试探,没有失败,一次就成,简直比吃饭喝水还容易。

  张东官已然知道,这个看着不过弱冠之年的年轻人,厨艺之高远非他之前想象。

  但他又有些不信,厨艺这种东西,都是要常年累月磨砺而出的,半点不能取巧。自己学厨四十年,这才闯出了‘姑苏第一厨’的名头,这小孙……孙大厨就是打娘胎里开始学厨,也不该如此匪夷所思才对

  这莫非是灶王爷下凡不成?

  心里不找边际的胡思乱想一番,回过神张东官发现手里的糖饼已经吃完。心里也有了些计较。

  “孙先生,你今日才来这姑苏城,可有落脚的地方?”之前还仗着辈分说要喊‘小孙’的,现在他是喊不出口了。这‘先生’二字不管老少都能用,倒也不突兀。

  “落脚?待会儿去找个客栈,不妨事。”孙若涵随意的答道,也没放心上。

  既然身上有钱,而且他有信心就靠着一个糖饼摊随时能赚更多的钱,那么很多麻烦就不再是麻烦。

  “不用废那力气找客栈,你可听说过‘魁星楼’?就前面不远,你瞧眼见着那栋楼就是,这可是姑苏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我本是那里的掌厨,如今虽去了曹府,多少还能说得上话,孙主厨可愿住那魁星楼?”

  孙若涵没答应,如果说之前还是厨艺交流的话,现在这安排住宿有些过线了,毕竟两人今天才认识,甚至连认识都算不上,只是初通了姓名而已。互相知道对方是孙若涵和张东官,此外就是陌生人。

  张东官也知道自己有些唐突。

  “不瞒先生,老夫在这魁星楼为厨四十载,从一个小小的打杂,成了后厨掌勺,全仰赖东家照顾。半年前曹府的普福大人赏识去了曹府,虽说是官命难违,但终究对东家有些亏欠。这几年带了两个徒弟,都没学成我几分本事,怕是这魁星楼的招牌要被糟蹋。先生若无其他去处,可愿对这魁星楼看顾一二?”

  孙若涵没答应,也没拒绝。

  他初来这个秘境,对他来说无论是在路边摆个糖饼摊还是去魁星楼掌厨都没有什么区别。

  “您既是魁星楼曾经的掌厨,又能被官府看重,厨艺想必是极好的吧?”

  “极好算不上,只是在这姑苏城中,论厨艺老夫之前还没服过谁。”这本该是自傲的话,张东官这几年间也确实有了‘姑苏第一名厨’的称号,只是面对这厨艺奇高的小厨师他却自傲不起来。“今日见了孙先生,才知人外有人的道理果然是真的。”

  “张掌厨过谦了,不瞒您说,我这几年四处游学,学得就是庖丁之术。厨艺之道,重在交流方可取长补短。不知您是否愿意一展所长?”

  嚯,原来是要考校自己?这么多年来,历数姑苏城的名楼酒坊,只有他张东官去踢馆的,还真没遇到过被人挑拨的。不过他也不生气,这年轻人的厨艺,管中窥豹就可知深不可测,确实有考校自己的资格。

  他却不知,孙若涵没有任何考校的心思,是真心求教的,难得能遇到两百多年前的名厨,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交流的机会。

  孙若涵虽然曾经站到了整个世界美食荣誉的最顶点,但任何一种文化都不是无根之木,如果能够亲眼对两百多年前已经不可知的源头窥探一二,对他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这才是‘秘境’的最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