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真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菲雅娜就是五号赛马娘吗……”
空真回忆了一下,自己在赛马场上看到的情形。
一直快到终点线的时候,六号蒂尼洁,都把五号菲雅娜,远远地甩开了很大的距离。
可是。就在临冲线的一瞬间,菲雅娜就飞速超过了蒂尼洁。
空真其实也奇怪得很。菲雅娜是怎么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以那么快的速度,超越了蒂尼洁,跑到了最前面的?
那种速度,快到有些不太不对劲了吧?
蒂尼洁仿佛是看穿了空真的心思,主动说:
“你想不明白为什么,菲雅娜的速度能远超于我吧。一开始我也想不明白。但是后来我想通了。”
“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她的血统很高贵。而我呢,只是个身上有麦穗纹的贱种!”
“像我这样的半人马,也就只配死在鞭子下。”
蒂尼洁在脑海中,想象着自己应该有的遭遇。
一个冷风刺骨,死气沉沉的深冬清晨。一个野蛮的人,用一声刺耳的口哨,把自己从沉睡中吓醒。
昨天夜里的雨雪已经停了,空气冷冽无比。
野蛮人很喜欢这样死气沉沉的天气。他高兴地搓着手、
这样的日子,人们将会需要许多木柴生火,生意八成是好得不得了。
他两手插腰站着,唱着粗俗的歌,往一辆车子上堆柴火。
他堆得很多,以至于不得不用一根结实的粗麻绳绑紧木柴,免得木柴堆整个塌下来。
而要拉着这辆柴火车的,就是蒂尼洁。不错,她这个血统低贱的贱种,也就只配做这种事。
“嗬!嗬!”野蛮人快活地大叫。
他把粗壮的身子一翻,便坐到了木柴堆上。
“蒂尼洁,碰到这么冷的日子,我都为你这畜生难过啊。所以就该让你拉拉重的车子,让你好好儿出一身汗。走吧!”
野蛮人一边吼,一边把皮鞭甩得劈啪响。
蒂尼洁把车子拉出棚子时,在结冰的坡道上滑了一下,跌倒下来。
那野蛮人大喝一声,猛扯一下笼头,硬是要把蒂尼洁拉起来。
“你这怪胎!你这没用的劣马!往上走,你这拉车的畜生!”
蒂尼洁再如何努力,却也无法在结冰的圆石子路上站稳。
她蹄子里结满了冰块。经过好几次的尝试,她仍然在坡道的最底下,拼命地往上爬,却又一再地滑开。
野蛮人一阵暴怒。他的马鞭不停横过蒂尼洁的臀部。
最后,他索性站起来,一鞭子抽在蒂尼洁的脑袋上,嘴巴里更是不停地吼叫与咒骂。
蒂尼洁强撑着佝偻的身子,从泥地里爬起来。
她拉着车,随着野蛮人的咒骂声一起,越走越远。
消失在了黑暗中。
空真问:“不过就是在赛马比赛中赢不了罢了。为什么要这么难过呢?”
是啊,不就是输了几场比赛嘛。就这个,就代表了接踵而至的厄运?
蒂尼洁摇摇头:“你根本就不懂。”
“我不是像其他的半人马女孩那样,为了个新鲜事儿,所以才加入奥贝斯坦的。”
“我是为了某种……更为伟大的东西……”
是什么呢?
其他的半人马女孩加入奥贝斯坦,她们实际所需要的,只不过是一种青春的宣泄。
和其他女孩一样。蒂尼洁也很希望,自己能成为赛马娘。
不过。她的原因,倒是有一点不同。
蒂尼洁曾在众人的排挤中,韧如蒲草。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伤心。
多少次。蒂尼洁在幽幽月光下,只能摇曳生姿,独自舞蹈。
在人群中,蒂尼洁是一个安静到几乎没有的姑娘。
唯一能让蒂尼洁疯癫的,只有一种证明。
证明自己不是怪胎,证明自己不是噩兆。证明自己身上麦穗纹的预言并不对。
唯一能做到这种证明的,就只有赛马。
唯一能做到这种证明的,就只有赛马第一的荣誉。
在看似与世隔绝与禁欲的表面下,蒂尼洁的心,也起伏着丝丝波澜。
在蒂尼洁看似沉默的日常中,幽密的闪现着的,是对成功的窥视。
那是一个年轻的赛马娘,对于美好未来,以及纯真姿态的期望。
浪漫到露骨。浪漫到无可救药。
要证明自己。当脑子里一片黑白的时候,唯独这种未来,在蒂尼洁的脑子里,是有色彩的。
靠着赛马比赛的名次来证明自己?这种想法是不是过于浮夸?
多少次。在大气的草地上,在与草地色调相得益彰的天空下。
一个不断努力的身影,搭配在繁茂的绿色草地,以及蓝天白云的大背景之下。光是这个画面,就激发出年轻赛马娘的青春朝气。
这个努力的身影,都在拼尽全力,奋力向众人疾呼。
疾呼着她的理想,她的希望。
那优美的翩跹,奋力的拼搏,与现实的残酷交织在一起,是如此唯美,而忧伤。
多变的痛苦,不会放过蒂尼洁心灵的每一个角落。流言蜚语,白眼冷落,驱使着蒂尼洁,进入这个混合着竞争,心碎和痛苦的世界。
也许。蒂尼洁的努力,其实是无用的。
也许。她注定要迎接自己的失败。
但是。每当远方,那如音符般如号角响起时,蒂尼洁一定会下意识地,回到属于自己的草原。
风吹草动,回忆裹挟时间的风尘,呼啸而来。
那种心酸,那种震撼,超出想象。
能让人在讶然间,已经泪流满面。
这就是蒂尼洁赛马的意义了。
蒂尼洁默默地留下了,一行清泪。
空真看着流泪的蒂尼洁。
他是能理解蒂尼洁的。
空真也是一个,一辈子都在流浪,并在流浪中寻找人生价值的人。
曾经,空真的人生,如同在战场上一样。炮火轰鸣,疲于迎战。
空真只能,隐约捕捉到“不对之物”的身影。但他的“所拥有之物”,却实打实地接连死去。
他专注,激昂,拼杀,奋不顾身。
但他就是找不到准确的方向。
他多少次深陷沼泽。无论如何用力挣扎,都只能眼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所以他必须建造战衣。
时代似风,欲望如雨,人生成云。
而唯有这件战衣,会帮人们记住,空真和空真的荣耀。
有人可能要说了。空真你这么追逐着理想,就如同堂吉诃德追逐风车,游离于现实之外,是毫无意义的。
但是。如果你想从生活中获得更多,你必须放弃单调的安全感。采用一种乍看之下,会让你感到疯狂的,甚至凌乱的生活方式。
所谓信念者,是希望之事的确定,是未见之事的预言。
空真,他绝不会把生命,看得比正义还重要。
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和对人类苦难永恒的悲悯,主宰了空真的一生。
空真问蒂尼洁:“要不要我陪你,去外面散散心?”
蒂尼洁说:“这当然好,我现在已找不着家门了。”
他们俩于是走出了酒吧,来到了赛马城的广场上。
空气中,散发出松树和含羞草的浓郁芳香。通往赛马场的途中,点缀着漂亮整齐的砾石花圃和小道。
阳光灿烂。气氛中充满着愉快和喜悦,这似表明这个淘金城市,在经历过许多兴衰浮沉之后,又开始显示出它的富有和堂皇。
街道的两旁,点缀着无数的珠宝商店,和时髦服装商店,显得非常繁华热闹。
空真走在繁华的街道上,看着四周琳琅满目的商品,不禁思考: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我不需要的东西。
在这灿烂闪光的背景下,蒂尼洁低着头,一声不吭。
她的处境,与这美丽的景色,是多么的不合谐。
空真试图劝慰她。
但是。空真刚想开口说什么,蒂尼洁立刻就阻止了他。
她对空真说:“恐怕,你并不懂我。”
空真用力地摇摇头。
空真声音很大,激动地回答说:“蒂尼洁女士,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懂你的。”
蒂尼洁感激地看了空真一看。
“好。”蒂尼洁说。
“我听说过你的故事。这个世界上能懂我的,大概真的只有你一个人。”
蒂尼洁和空真一起,漫无目的地走在赛马城的广场上。
路上,似乎有人认出了蒂尼洁,对着她指指点点的。
蒂尼洁对空真说:“赛马,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存在的全部价值,统统都在赛马里了。”
蒂尼洁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深深地透露出了,对自己人生的绝望。
“如今,现在都完了。”
蒂尼洁又恳切,又伤感。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站在广场的中央。
一阵风吹过。吹过来许多的忧伤。
“啊!朋友,”蒂尼洁把手放在空真肩上。
她流着泪,仰着眼睛,一只手发抖,一只手举着。
“唉!麦穗纹的预言是真的!麦穗纹的预言已经来了!”
“既然麦穗纹的预言准时而到,偏偏死神却不肯来!干脆让死神也一起来,把我带走吧!”
“嘘!朋友。”
空真想开口,被蒂尼洁拦住了。
她说:“我再也不想再呆着这个地方了!永远也不想了!”
“明天一早,我就动身,离开奥贝斯坦,回到部落去躲起来。孤独地独自一个人,去面对这麦穗纹的惩罚……”
她停住了。
“我知道,梦想……”
蒂尼洁难过得不行了,又停住了。这时一切都是痛苦,有些字眼简直说不出口。
风还在静静地吹。
“我知道,梦想能给人力量,让人更有勇气去改变现实。但是,梦想本身可改变不了现实。”
“死在梦想下的人,不会比任何一种死法少。”
蒂尼洁正准备再说几句,当做给空真的临别赠语。
突然,就在这时。空真却兴奋地大喊:
“蒂尼洁,你快看看,看那里!”
空真手指向不远处。
蒂尼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是一只蝴蝶。
准确地说,是一只风中的蝴蝶。
刚才的那阵风,其实还不小。地面上,一些雪白的纸片,也被风吹了起来。
但是。那只蝴蝶,却没有被风吹走。
尽管风不小。但是,蝴蝶依然顽强地扇动着翅膀,高傲地逆着风,在自由地飞翔。
空真兴奋地挥舞着手,激动地对蒂尼洁说:
“你看到了吗,蒂尼洁。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风可以吹走一张大的纸,却无法吹走一只蝴蝶。”
“因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
“生活在前进。它之所以前进,是因为有希望在。没有了希望,绝望就会把生命毁掉。”
“或许,生活一直有它冰冷的一面。但生活的的底色。永远是温暖与希望。”
蒂尼洁看着那只蝴蝶。
那只在狂风中不屈服的蝴蝶。
很多人穷尽一生,去探索生活的意义。但是或许,生活的意义,就在于生活本身。
活着,就是一种勇敢。
人生有时也许很是悲凉。但偶尔抬头望,我们还是可以看到满天的繁星,指引我们走向一个诗意的世界。
不管是欢愉还是不幸,我们都要在生命有限的时间里,去创造无限的精彩。
蒂尼洁心里一动。
自己应当有所作为。这样,自己就可以自豪地说,自己没有虚度年华,而是奋力在时间的沙滩上,留下了足迹。
蒂尼洁可以猜测到。像自己这样,被一些所谓的恐怖预言所缠绕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这样的人,往往被淹没在恐惧中,不知所措。如同溺水一样。
说实话,蒂尼洁也不知道怎么办。自己也很迷茫,很恐惧。
但是,蒂尼洁知道。自己不要被邪恶吓到,更不要放弃对未来美好的盼望。
而自己的身上,是有使命的。自己必须奋力打破这个诅咒。
自己必须,成为大海里的一块礁石,让即将溺水的人看到希望。
那些同样被诅咒缠身的人,听到了蒂尼洁的故事后,就可以骄傲地说:“曾经有一个人,她也被诅咒缠身过。但是,她打破了诅咒,勇敢地生活了下去。所以,我们一定也可以。”
蒂尼洁,这块礁石,让那些即将溺水的人,看到了希望。
蒂尼洁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天,蒂尼洁在野外训练。
当她奔跑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时,忽然看见了一位吟游诗人。
吟游诗人拉着竖琴,唱着一首这样的诗:
“最好的那首诗,还没有写出
最美的那首歌,还没有歌唱
最灿烂的时光,还没有经历
最宽阔的海洋,还没有远航
最遥远的旅行,还没有结束
最不朽的舞蹈,还没有完成
最耀眼的星星,还没有发现
当我们不知道,应当做什么时
此刻,要去做一些真实的事情
当我们不知道,应当去哪里时
这时,真正的旅行才刚刚开始”
蒂尼洁的眼中,忽然亮起了一道骄傲的光。
她拿出了最可叹的勇气来。
她拿出了最高尚的感情来。
她也想,成为那只逆着风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