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朝 第三十章 北城
作者:不慕桃花的小说      更新:2023-01-09

  靳川很为难。

  不同于都安县南城的国公府封地,即使再怎么困难,也有国公府兜底。都安县北城是整个蜀州出了名的穷地方。

  北城历史悠久,原本名为吴家庄。在都安县设立以后,将吴家庄囊括进来,成为了一部分。顾名思义,北城的主要姓氏就是吴姓。蜀地志记载,吴姓源远流长,在天元大陆上的历史长河中,出现过不少名人。吴姓耕读传家,是剑南道名望第一的大家族。最为重要的是,吴姓一族是前朝大成王朝的死忠臣民,对于揭竿而起的张韬和谋国篡位的赵家都没有什么好感。在凌国建立后,吴家几次拒绝赵光的诏书,不肯出仕。赵光虽然愤怒却也无可奈何,他不敢顶着天下文人的骂声去动号称剑南道文人脊梁的吴家。武人用刀杀人,文人用笔杀人。武人一刀杀一人,文人一笔却可能让天下大乱。赵光将张韬的封地选在都安县,未尝没有严加看守的意思。

  吴家人自持读书人的身份,对于商贾手工一事一向看不上,只肯躬耕于田。族中人口越来越多,田地却没有增加,吴家这些年变卖了不少祖上传下来的古董金玉,却还是越来越捉襟见肘。

  吴氏一族的老宅堂中,靳川坐在下首,低头喝着茶,静静等待主位上的老者发话。

  吴家这一代的家主叫做吴权清,一身文士打扮,衣衫虽然很干净,但明显是穿了好几年的衣服了。一族族长,面见客人的时候居然穿着几年前的旧衣服,吴家的境况恐怕比外面传言的还要严重些。

  吴权清虽然举止文雅,只是肤色生的实在黑了一些,看起来更像是老农。他佯装品着那质地下乘的清茶,想着靳川刚刚说的话。

  那个在蜀地率先举起反抗大旗的狗贼张韬,倒是生了个好儿子,更是有个好孙子。好儿子指的是张二良,对于这个抛下军中职位和国公府公子的身份,跑到南城去潜心教书的狗贼后代,吴权清是很欣赏的。因此张二良时常来北城找吴氏族人探讨学问,他也没有阻止,甚至给面子地借了几本吴家传下来的手抄孤本给张二良。没想到的是,张韬唯一的孙子,来到庄上没几天,居然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刚听靳川说到他的计划,即便是活了将近七十年的吴权清也吓了一跳。

  吴权清放下茶杯说到:“若真如靳县令所言,对我蜀西之民来说,的确是一件大好事。”

  靳川恭敬道:“走马河连年泛滥,近年来水势越涨越高,前不久的那场雨,旧堤只是几个小缺口,南城的田地就已经淹没了不少了。本官忝为一地县令,不能为百姓解决此难,实在有愧。只是都安县上的情况您老也清楚,我是有心无力啊。所幸张不周公子高义,国公府一力解决了南侧的旧堤修补之事,连新堤的建造和新河道的开凿,也是担了起来。吴老,我今日来,是想和您商议。咱们北岸的旧堤该如何是好。”

  吴权清道:“北城之事,说到底其实还是我吴家之事。南岸堤坝修补起来,那面临洪水危险的就是我北城百姓了。靳县令放心,我吴家一定会将旧堤修补起来。”

  靳川手上摸着已经掉了漆的雕花座椅扶手,眼睛偷偷打量着高堂的屋顶角落处厚厚的蜘蛛网,苦笑道:“本官有句话,吴老听了不要生气。北堤要修补,只是如果由吴家一力承担,恐怕撑不住吧。”

  吴权清冷哼一声:“即使举吴家耄耋垂髫之力,也能修好,保管不会叫他南城人看了笑话去。”

  深知吴家对国公府积怨深重,靳川道:“吴老不要说气话,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吴家人再能干,也肯定及不上南城人再加上那几千流民啊。更何况,修堤坝是件辛苦事,肉食上的供应,花费巨大。不是我要打您的脸,吴家的钱财,想来肯定是不够的吧。”

  吴权清怒目而视,盯着靳川看了半天,许久像泄了气一般,身形萎靡了一点道:“那靳县令有什么好办法。”

  靳川道:“堤坝一定要修,无论南北。这是咱们都要达成的共识。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就是受张不周公子所托。他知道,如果由张家人来说,愿意帮咱们北城修堤坝,一定会被拒绝,所以让我从中间斡旋。”

  吴权清道:“他张家有那么好心,愿意帮北城修堤?”

  靳川道:“实不相瞒,张家之所以愿意一力承担新堤和河道的建造,是因为本官应许了龙岭平原的土地给他们。到时候荒泽变良田,张家并不亏。至于愿意帮北城修堤,却是张不周公子新提出来的想法,他说不能以邻为壑,将风险都推到这边来。因此愿意出工出钱,也不再索要额外的回报。”

  吴权清沉默不语,半晌道:“兹事体大,老夫虽然是一族之长也不能专断独行,等我和族人商议过后,再给靳县令答复。”

  靳川起身拱手告辞道:“还请您老多费心,尽早给本官个答复,秋汛不等人啊。”

  白日里靳川呆过的屋子内,八把椅子都坐上了人。吴氏一族的族老们汇聚在此,等到吴权清说完,脾气火爆的吴权懋就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此事万万不行。张家是狗凌国的走狗,让他们的人进来,我第一个不答应”。众人纷纷应和。吴权懋接着说道:“大哥你就是要面子,要是我,今天就将那狗县令一并打出门去。上吴家的门来羞辱人,当真欺我吴家没人了吗?”

  吴权清环视堂下,见众人都是一脸气愤,说到:“就事论事,就人论人。修堤坝一事,我吴家又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实在无力做成。如今南堤修起来后,北堤要矮上不少,要是走马河将北城整个淹没,淹没了田地还好,要是淹死了族人,淹没了祖坟,那我们就是吴家的千古罪人。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吴权懋愤愤道:“姓张的没一个好东西。好端端地修什么河堤,还要派人来北城,肯定没好心。反正我不同意。”

  八个人里,有几人出声支持吴权懋,也有人思索着吴权清说的话,沉默不语。场面一时间陷入僵局。

  一个吴家后辈突然来到门口,先在门外对着各位长辈恭敬地行了礼,得到允许后才进入堂内。

  吴权清问道:“有什么事吗”

  后辈恭敬道:“禀族长,张二良来了,求见族长”

  吴权清道:“应该是来归还上次借的书。跟他说我吴家正在议事,他归还了以后自行离去即可。”

  那后辈道:“族长,张二良说他不是为了还书而来。他还说,知道族长和各位族老是在商议何事,他能帮吴家解决问题。”

  几个平素里与张二良交好的族老说到:“既然如此,那就请他进来,反正这事是他儿子提出来的,和他也脱不了关系。”吴权清道:“也好,那就请他进来吧,去添把椅子,沏杯茶来。”

  张二良还是万年不变的一身白衣,脸上带着温和笑意走进堂内,和众人见过礼后,端坐在末位的座椅上。

  吴权清稍有点尴尬道:“不是吴家不懂礼数,让客人坐在末座。张吴两家的事,你也清楚,在吴家的大堂中,给你一把椅子坐,已经是够给你面子了。”

  张二良摆摆手,示意不在意,开口道:“晚辈今日前来,所为只有一事。关于张家派人到北城帮着修河堤的想法,是我提出来的。”

  众人倒是没有多少意外。张不周年纪毕竟还小,未必做得了什么主。只是张二良行事向来稳重,为何会有这样的提议呢?”

  张不周在食堂吃过晚饭,在老宅的院子里消食。养殖场的工作已经正式开展,张不周不喜欢谷雨在一旁唠叨自己,就打发她主管那边,只留了白露在老宅陪着自己。张二良之前派人送了封信来,提出了要帮助北城修堤坝的事情。不清楚张吴两家恩怨的张不周,本来想自己带人去一趟,是白露及时阻止了他。思索后,张不周决定让靳川先出面,这样即使被拒绝了,至少还有个回旋的余地。张不周对于这个提议,并不反对。要是只修南堤,北城的险情可想而知。将自己家门前的雪都堆到别人家门口去,这种缺德事张不周干不出来。只是没想到那个除了教书几乎不理俗事的父亲居然会主动提出这样的想法,倒是让张不周生出了几分好感。

  白露坐在屋檐下,借着灯笼的光在缝制一个荷包。荷包的走线歪歪扭扭,只能隐约看出来是个鸟的图案。张不周凑过来将荷包一把抢过道:“这是给谁绣的荷包,怎么还绣了个大公鸡。”

  白露白他一眼,将荷包拿回来,小心地将褶皱抚平“什么大公鸡,这是一只白鹭。”

  张不周仔细端详半天道:“啧啧,你这白鹭绣的,颇得毕加索真传啊。也不对,人家是抽象派,你这是想象派。你要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

  白露站起身来,走回屋去说到:“不理你了,整日只会挖苦人。”

  张不周抬头看天,月亮不圆,今日倒是能看到不少星星。

  从北城到南城的桥上,一袭白衣驻足望天。

  明月繁星当空,曾与故人共赏。

  明月繁星仍在,故人已成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