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话题很尴尬。杜文衡话到嘴边，却没勇气说出来，只好有气无力地摇头说：“你不写保证书，我绝不放人。”

　　“叔叔，您不觉得荒唐吗？如果您是我，会写保证书？”

　　“我们那个年代不一样。”

　　李悦见老杜可怜，叹气道：“您如果不放心，就陪我们一起去，拿根绳栓着她。我负责旅行的一切费用。说实在的，您想建计算机系，确实应该看一下国外的教学方法。”

　　“我没时间。”

　　书房的门打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杜晨侧身进来，轻轻关好门，单薄的身子倚着门，小脸微红，低头看着地面。

　　“爸，您放心好了。我陪我姐一起去，暗中监视他们，保护我姐。有我在，他不会得逞的。”

　　“小妍，你裹什么乱？”

　　“俗话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闭嘴！”

　　墙上的挂钟指向12点，李悦告辞回家了。杜文衡为了女儿的未来着想，选择了妥协。杜雨很开心，抱着父亲猛亲了几口。

　　杜晨气得回房间睡觉。她躺在床上，脑海里乱糟糟的，说不出的委屈难受。道理她都懂，也明白不会有什么事。可她总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天亮时，她想到了一个办法。

　　一个天才的办法。

　　吃过午饭，窗外下起了暴雨。没多久，暴雨转小，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地面。路面积了水，像一面透明的镜子，映衬着灰蒙蒙的天空。

　　杜晨换上黑色的雨衣，穿上小雨靴，独自去了同德学院的招待所。灰色的二层小楼前，有一个老式的公共电话亭。

　　她投了几枚硬币，拿出小本子，拨通了安定医院急诊室的号码。这是一座全国闻名的精神病院。

　　“大夫您好，我叫邓雁。”杜晨抱着电话，压低声音，模仿着邓雁的语气，居然还挺像的，“我有个儿子叫李悦，今年18岁，该念高三了。他……”

　　急诊室的值班医生很警觉，道：“您接着说，怎么了？”

　　“他想打我。”

　　“什么！”

　　“最近一段时间，他很不正常，出现了很多症状。比如说，他幻想自己会说英语，总是喃喃自语。他还老说，他要去美国。”

　　“那，您这情况还挺严重的。”医生想，真是太荒唐了，一个高中生，怎么可能出国？

　　杜晨拼命憋住笑，严肃道：“他以为自己会弹钢琴，是个钢琴大师，还说要去开音乐会。他还说他是个作家，把桌子当成打字机，说他正在给《纽约客》写稿。”

　　电话那头，医生扶住额头，皱眉道：“还有哪些表现？”

　　“咳咳，很多。他上课骂老师，下课打同学，小偷小摸，损坏公物。他期末全年级第118名，非要给全校第1名的同学当家教。我说了他两句，他就要打我……没真的动手，他还是很爱我的。”

　　“您的家庭有遗传病史？”

　　“我这边没有。但他父亲的大哥兄弟都有点……嗯，那个。他每天夜里大喊大叫，摔瓶子砸碗，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我理解，”医生很感慨，点上一根烟道，“咱们约个时间。您的地址？”

　　“同德学院南苑宿舍，新4栋1单元101室。”杜晨说着，忽然有点担心，忙道，“他打架很厉害的，5、6个人都拦不住。”

　　“我知道。当然。”

　　杜晨沉默了几秒，又开始心疼李悦，小手攥着电话道：“他还小，您千万不要给他过电。”

　　“嗯，我们有各种手段。”

　　……

　　中午，邓雁提前下班，全家人去全聚德吃午饭。大哥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寄到了，李悦计划在这里定8桌饭菜，庆祝他金榜题名。

　　这些年，李家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关系近的亲戚们都要请到，还要请一些老街坊、父母在工厂里的朋友、自己的同学，以及杜雨一家、蒋婕、汤生等人。

　　正吃着，一个清洁工拿着墩布，慢悠悠地拖地。李悦抬头一看，顿时呆住了。

　　清洁工很年轻，身材高大，大眼睛高鼻梁，英俊帅气，脸上长了几个粉刺，似乎没什么精神。

　　“徐星？”他问。

　　回顾八十年代的文学版图，徐星可能是最耀眼的一位作家。1985年7月，他的短篇小说《无主题变奏》在《人民文学》发表，轰动了整个华夏。

　　《无主题变奏》恐怕是八十年代分量最重的一篇小说，比王朔、莫言、阿城、马原、格非等人的作品还要重要。

　　它有很多缺点，但没有关系，它标志着华夏小说进入了现代主义时代。

　　无敌的牛。

　　现在，徐星只是全聚德的一名清洁工，扫地刷碗，什么杂活都干，有时候还蹬三轮车拉货，挣点散碎银子。

　　他码字不多，后来拍纪录片去了。

　　“是我。你是？”

　　“徐老师，我是你的读者。”李悦站起来，用力握手。他算了算，徐星今年29岁，已经不是少年。

　　现在是文学的年代，作家拥有超然的地位。你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小说，能收到全国各地读者的上千封来信。

　　还有寄照片的姑娘。

　　徐星刚出名，只是结识了一些作家，接受过几次采访。一下被粉丝认出来，他不禁沾沾自喜，露出憨厚的笑容。

　　“别叫我老师，都是年轻人。”他说。

　　“这是我妈，这是我哥，这是我们家的宝贝妹妹。”李悦介绍了一遍家人，请徐星坐下，“咱们喝两杯，我给你拖地。”

　　“别……阿姨您好。”

　　邓雁欠了欠身子，见徐星长得像好人，有点喜欢，好奇道：“小悦，这位也是你朋友？”

　　“能高攀的话，我希望是。”

　　“唉，你别戴高帽子啊，我就是个扫地的。”徐星有点犹豫，但又一想，反正也不想在全聚德干了，索性坐了下来。

　　李悦很尊重徐星，不愿意说《无主题变奏》写得多好之类的话，只是闲聊些现代小说的典故，博尔赫斯，安德烈·纪德等等。

　　很快，徐星老师被侃晕了。

　　吃完饭，李悦订好8桌饭菜，一桌花费48元，不算酒水饮料。大家和徐星告别，骑车回家。

　　李悦去了同德学院干活。下午5点半，他照常去杜雨家吃晚饭，刚走到楼门口，一辆响着警笛声的救护车开过来，一眨眼的功夫，把他拉走了。

　　楼里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杜文衡恍惚了半天，回头怒道：“小妍，这事是你干的？”

　　“我不知道。”杜晨傻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