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克承认自己大意了。

　　作为稀有的伪装魔法，【二阶魔法·雾障】能够将施法者真实能力值隐藏起来，即便在博尔赫斯这位四阶大魔法师眼中，卢克都是个各项能力值都低于五十的末流勇者。

　　王国并没有超越博尔赫斯的魔法师，并且在这段时间，卢克已经领悟将【雾障】提升至第三阶了，这让他自信地忽视了像公主这种特殊存在。

　　卢克也终于知晓王国公主纠缠自己的原因，他对其他人的伪装骗不过那双眼睛。在别人眼里他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勇者，在她眼里不是。

　　“我没告诉其他人哦。”公主补充道。

　　“是吗？”卢克用探查魔法上下打量公主，她浑身上下没有使用过魔力的痕迹，除非像自己一样拥有伪装魔法，否则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女。

　　“胆敢说出这个消息，显然是觉得我对你没有威胁？”

　　他释放了一点杀气，虽然卢克等级只有Lv1，但要以他的能力值拿捏一个凡人公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不过公主并不为所动，眯眼笑得毫无防备。

　　“是的。”

　　“原因？”

　　“当然是因为我倾心于你。”

　　“狗屁。”卢克冷漠地驳回。

　　公主轻啐，表达不满。

　　“卡姆布拉皇室图书馆藏书量仅次于生命议会，所有与魔法相关的书籍我都翻阅过，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卢克保持沉默。

　　“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公主恢复温润柔和的神情继续说，“能帮你回家的魔法。”

　　卢克第一次正视这位王国三公主，她的眼中有光，比起那副绝美的皮囊，她的才能和头脑似乎更值得称赞一点。

　　“尤莉......米亚。”他回想了一下公主的名字。

　　“叫我尤莉就行。”

　　“好，尤莉。”他指了指公主的眼睛：“那是你天生灵瞳的能力吗？”

　　“不是。”

　　得到这个答案，卢克对面前的公主更加高看一眼。她仅凭自己的智慧猜到了自己的真实目的，卢克确信自己隐藏得很深很深，至少没有明显的破绽。

　　“可惜了。”

　　“可惜？”

　　“可惜可能是王国最聪明的一颗脑袋，却长在你身上。”卢克露出一副笑容，像围观人群里看热闹不嫌事大那种坏坏的笑，尤莉米亚先是一愣，随后理解了他的意思。

　　公主神情黯然下来，她知道勇者不是在嘲笑她，卢克嘲笑的是王国。

　　“我要和你做一笔交易。”尤莉米亚开口。

　　“我拒绝。”卢克丝毫没有迟疑，反应快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事情发展。

　　“既然你说这里不存在那种魔法，我不认为你身上还有我感兴趣的东西，并且我不愿意也没能力拯救卡姆布拉王国。”

　　“生命议会。”尤莉米亚连忙补充：“那里藏书远多于王国，除此之外还有传说中的第六阶大魔法师，如果是生命议会，很可能会有你想要的线索。”

　　生命议会既像是中世纪的教廷，又具有类似联合国安理会的职能，区别在于，生命议会内部并未强制要求信仰统一，并且其成员不属于任何一方人类势力，在决议事项上他们采取投票制，以此保持高度公平公正。

　　作为培育魔法师的圣地，正如公主所说，它的确是最有可能找到线索的地方。甚至卢克当初便打算等王国待不下去后，下一步前往生命议会继续寻找回家的办法。

　　“既然如此，我为何不找博尔赫斯，反而要跟寻求你的帮助？”

　　“勇者想去生命议会，必须要国王的手谕。”

　　“你能弄到？”

　　“我今天是代表父王前来的。”

　　父王？卢克目光悬停在面前少女的脸上，判断着这些话的真假。

　　假如一直以来态度模糊的老国王出面，那么王国似乎还有待下去的理由，作为勇者，一旦失去召唤国的资助，很多事都会举步维艰，况且他负正义值的名声已经传出去，到哪个国家都不会受欢迎。

　　双方保持着沉默后不久，卢克开口妥协：“你的条件是什么？”

　　公主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总算见到了一丝曙光，这是王国所有人都未能做到的事，同时她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悲哀......假如这副头脑生在兄长们脖颈之上，亦或者自己是男儿身，王国的命运将会截然不同。

　　然而事实是，在王国最危机的时期，谁也不会过多在意一个未嫁公主的意见，大战在即，这位柔弱怜人，相貌倾国倾城的公主，对所有王公贵族而言只有一个作用......

　　“联姻。”公主开口，“我们联姻。”

　　“我以公主的名义向王国贵族和民众公布你的真实实力，向父王申请允你随意调动资源，整个王国都为援助你提升实力，你只需要帮助王国挡下一次魔王军，如何？”

　　舍一国之力援助勇者，换一次抵挡，这是个很诱人的条件，可以说是对王国极不平等的合约。

　　“我拒绝。”但卢克一口回绝。

　　“为什么？”公主一愣。

　　“你们算盘打得真好，里斯山脉的矮人昨天将精良的武器卖给魔族，明天就会把更精良的武器卖给王国，为了能源源不断兜售货物，他们断然不会给双方任何开战的机会，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以族人安全为由，牢牢锁死通往里斯山脉的路线。我不是傻子，这种状况下王国与魔族要僵持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

　　卢克知道这个女人想通过联姻做什么，她需要借势去扩大在王国的影响力，她想参政，对她而言那不是件难事。卢克不会损失什么，但他不能接受像个地缚灵，被困在王国如此之久。

　　“可......”尤莉米亚急于解释，但说什么好像都苍白无力，正如卢克所说，这都是她的算盘。王国的复杂情况只有极少数人能看透，不是一天两天能看明白的。她料想过勇者很聪明，但她不觉得来自异世界的卢克能聪明到两月不到掌握局势，借此察觉自己的真实目的。她失策了。

　　即便寻遍所有史书记载的勇者，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有如此令人毛骨悚然智慧的勇者，自己的国家召唤究竟召唤了一个什么怪物？

　　尤莉米亚打心底畏惧这个男人，同时深知哪怕勇者没有隐藏着的实力，仅凭这副头脑，自己都必须得想尽办法留下他。

　　王国最后的希望寄存在这空旷的皇室图书馆内，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以往时常来的图书馆显得如此窄小，小得容纳不下她急促的呼吸。

　　“勇者大人怎样才肯拯救王国？”尤莉米亚尽力在维持气息平稳。

　　卢克此时盘腿坐在地上，手中拿着的是那本《卡罗曼二世与他的俊男枢密院》。在得知皇室图书馆没有他所想要的东西后，再翻查书籍也没有了意义。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公主的问题，而是抛出一段经典的例题：

　　「有一辆刹车失灵的电车......哦，不对。」

　　异世界并不能理解这些概念，于是卢克将问题转换成尤莉能听懂的版本：

　　「一列由魔法驱动的钢铁马车沿着道路行使。前方道路中央，有五个人被绑住，无法动弹。」

　　「你站在安全的地方，手中有一个可以改变钢铁马车方向的魔法道具。使用道具，钢铁车队将驶向路旁，但是路旁也有一个无法动弹的老人。」

　　「如果你什么都不做，钢铁车队将碾压五人，如果你使用了道具，老人将惨死。」

　　「你该怎么做？」

　　尤莉米亚从未听过这种诡异的问题。

　　“所有人都是无辜的吗？”

　　“所有人都是无辜的。”

　　犹豫片刻后，她回答：“......我会使用道具。”

　　卢克对回答不感到奇怪。电车难题的本质是权力和权利的冲突，在特权制下，王公贵族生来拥有能掌控普通人生死的权力，没有可纠结的地方。

　　公主本身几乎处于权力金字塔的最上层，没有任何人会指责她的选择，她的片刻犹豫不过是出于善良本性。何况她不该犹豫。

　　「还是刚刚的问题。不同的是，被绑在路中央的人换成了你自己。」

　　「钢铁马车向你冲来，你手中仍然有能改变马车方向的魔法道具，路旁是一群避让不及的民众，可能是三五人，也可能是数十人。」

　　「你怎么办？」

　　面对第二个版本，公主先是沉默一会，眼中不断闪过复杂的色彩，直到最后才深深叹一口气。

　　“使用道具。”她说。

　　“好。”卢克意味深长地看了尤莉米亚一眼，“那么第三个问题。”

　　「被绑在路中央的，是你的王国子民。」

　　「站在路旁，来不及避让的，是他国子民。」

　　「钢铁马车足够坚硬，确信能碾灭八成民众，覆灭整个国家，包括妇孺儿童。」

　　「你怎么办。」

　　尤莉米亚抬头惊愕地看向勇者，他念这段内容时语气异常冷漠，仿佛带着一股神性，那种冷漠与神性结合起来开始让自己产生怀疑——神是冷血的吗？亦或者神应该冷血。

　　从未感受过的沉重压力堆积在尤莉米亚头上，她曾旁观过巡回法院和王座法院的死刑审判，见识过数十人同时走上绞刑和断头台，但要一句话决定一国人民生死，她做不到。

　　她陷入沉默的时间比上一次更久，思绪像是光脚跋涉在流放路途上，荒凉的景色一批又一批地换过，唯独路永远走不完。

　　“我......做不出选择。”“你必须做出。”卢克目光冷冽地凝视少女，尤莉米亚则露出痛苦的表情，她的思绪像被涌来的洪水冲击，被推上岸边又卷回深水中。

　　两人这样僵持很久，最终卢克移开目光，合上手中的羊皮书。

　　“算了，本身也没对你现在抱有希望。”

　　尤莉米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她错过了什么，这种与希望擦肩而过，令得整个王国失去了最后一丝机会。她眼中噙着泪，仿佛变成了贵族们眼中那只一无是处的花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原因。

　　「尤莉米亚·露恩·卡姆布拉。」

　　此时她想起父王最后一次和自己谈话，他喊出自己的全名。

　　「抱歉，我的孩子，要你来承担王国的命运......你的两位兄长，实在扶不上墙......」

　　「假如那个男人......勇者，假如他足够强大的话，作为最后的手段，将王国献给他吧。」

　　「王国没救了。」

　　「你一定要生下他的孩子，保留王室血脉......」

　　「交给你了。」

　　尤莉米亚忽然意识到，兜兜转转，她用这颗头脑想尽办法证明自己，原来最终也回到了别人所期望的作用。

　　“恳求勇者大人，拯救王国。”

　　王国三公主紧咬着青涩的下唇，牵开裙摆，双膝缓缓伏在黑桃木地板。

　　“尤莉米亚......卡姆布拉，无所不从。”

　　卢克仍盘坐在地上，但他要比跪伏的公主高很多，他凝视着这副模样的公主，好像理解了她的意思，将身体凑到她面前，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好闻的味道，嗅到那股独特的气味，尤莉米亚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

　　“公主今年多大了？”勇者问。

　　“十六。”公主声音轻颤，这时候的她更加少女，更加楚楚可人。

　　“十六。”

　　卢克重复一遍，随后伸出手，手朝向她的胳膊，像钳子一般抓住那只纤弱的手臂，硬生生将从地上拽起来，尤莉米亚能感觉疼痛感从手臂传来，发出轻声呻吟。

　　同时，勇者说：“十六太小了，再过两年吧。”

　　尤莉米亚忽然抬起头看向勇者，那个男人眼神冰冷刺骨，离自己仿佛有一万公尺距离。

　　为什么？尤莉米亚想问。

　　自己等同于拱手将王国和自己送到他手中，他为什么拒绝？

　　他究竟心里装着什么，才能拒绝这份条件。

　　尤莉米亚发觉自己出于本能想更多地了解这个男人，想知道他的想法，他在另一个世界的经历，还有以后的打算，但直到最后迈出图书馆，尤莉米亚也没能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