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人于保静城五里外下了马。
他们全都穿着便服,缓步慢行于蜿蜒起伏的大地之上。黄泥与黑土层层叠叠,看不见绿色,只有石头下的阴暗处,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才长出细细的小草。
江城眉眼透出不适:“为什么那里,来的地方还那么漂亮,这里却这么……”
陈宪书长呼一口气,淡然笑道:“腐朽?脏乱?破败?”
江城皱眉不语。
众人牵着马,默默地前行着。
这真的是那座城外吗?佛家的盛大法会,应当是非常繁华的吧?为何会举行在如此破败之处?
江城心中疑云丛生,他放慢了脚步,缓缓扫视着眼中的一切。只待片刻,十点钟方向就有一团烟尘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团黑色的烟雾,颜色较淡,却令人毛骨悚然。江城蹑手蹑脚地靠近,看清那黑雾的模样,不由心中大骇。
居然是一大团数不清的黑虫,在腐烂的尸体上密集盘旋!
尸体已经看不清面目。
“火来!”江城大喊。
陈宪书当即取出燧石,将火把点燃并递给江城。这是他们养成的习惯——一人喊“火来”,另一人马上将明火递到他手上。
“呼——!”
火借风势,腾腾燃起,江城缓缓靠近黑雾,待不到三尺距离时,瞬间加速,直逼虫群!
“轰!”
火焰顿时点燃那一粒粒细密的虫身,如波纹扩散,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绝大多数黑虫焚烧至死,只有二三十粒逃出生天,其中又有大多数在地上艰难爬行,苟延残喘。
江城深吸一口气,地上密密麻麻的虫尸,令所有人大感恶心,恶心过后,便是发自肺腑的痛快。
黄海面色发白,神情却异常坚定:
“都烧了,烧个干干净净!”
“这尸体是谁的?”张贵成问。
“尸体上的衣服有些特殊。”陈宪书说,“要不要取下来?”
“决不要!”黄海急忙道。
陈宪书却置若罔闻,眼中闪烁着明暗不定的光芒,似乎下一刻就要俯下身躯,取下那件奇特的衣袍。
黄海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你不会真的……”
“太脏了。”陈宪书搓了搓手,“可以将火把当木棍试一试,将上面的虫尸拨开,看一看衣服上画着什么纹理。”
“我受不了了,”黄海当即转头离去,“真的!”
“火把给你,”张贵成说,“现在已经快中午了,我们先入城去。江二郎,你呢?是留在这里,还是与我们一起?”
江城笑道:“我先留在此地。”
张贵成骑上大马,“那你们快点赶上来,我们在郑家汤饼铺子见面!”
“好!”
江城只一挥手,张贵成便策马前行,七人七马转瞬不见。他手上握着燃烧的火把,陈宪书手上的火把是冰冷的。
江城熄灭了火把,叹息道:“先是二哥,现在又是二郎……好端端的我,为什么就变成老二了呢?”
陈宪书摇头笑笑,“不过是一时的称谓,那么执着干嘛?”
“我真想知道,我爸妈现在怎么样了……他们已经年近半百,再想生个老二,何其困难啊?”
江城语气沉默,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异常——他现在已经成功地将亲情与思念埋藏在心底,不该吐露的时候绝不吐露,即便吐露了,也再也没流过泪。
“你很想回家?”陈宪书问。
“很想。”江城说,“至少现在,如果可以回家,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但将来,谁也不好说。”
陈宪书颇为好奇地道:“将来,我们会不会发生争斗?”
“为什么争斗?”江城背对着他,“权势?我不贪恋。名利?我只是一个作者,无论任何时候,我的内心都告诉我,我的第一身份是‘作者’。我没有那么多要求,安心地活下去,就够了。”
陈宪书拨开虫群,尸体的衣袍露出奇特的花纹。
“活下去?安心?”
“没错,活下去……”江城忽地一顿,“安心。”
“很简单的梦想,很简单的快乐。”陈宪书说完,声音却变得悠远起来,“但也是很伟大的目标,我若安心,则天下再无人能动我心志。”
江城喃喃道:“天下再无人能动我心志……”
他恍惚一阵,摇摇头说:“那是你的定义,离我太远了,天下人也离我太远。”又从马袋上取下木板和炭笔,“这衣服上面的纹路,你要不要把它画下来?”
陈宪书接过炭笔和木板,“衣服质地不寻常,这人似乎不简单。”
“有点像锦衣卫的飞鱼服。”江城踱步说道。
“不太像,差别有点大。”陈宪书说。
“没办法,我只见过十来种古代服饰,就属飞鱼服和它最像……你还是快点画完吧,前面还有人在等咱们嘞。”
“你带了笔,怎么自己不画?”陈宪书调侃道。
“我那画功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江城摊手道,“用不着每一次都损我吧?”
“没办法,古代乐趣太少了,损人为乐,也是不得已之事。”陈宪书怡然自得,“你让我画画,自己却站在一旁看着,说你两句不过分吧?”
“我也没说过分啊。”江城嘟囔,看见陈宪书笔下生起和衣裳一模一样的纹路,感慨道:“这画功我算一辈子也学不会了。”
陈宪书笑道:“不过是画画而已,有那么难吗?”
江城见陈宪书画完收笔,便挥动火把点燃尸身,叹息道:“天赋问题,我能怎么办?”
他眨动眼睛,思忖说道:“莫非,我的天赋是抽象派艺术?”
陈宪书笑骂道:“还抽象派,你当你是康定斯基还是蒙德里安?”
江城笑道:“你说的是画家吧?我不太懂,倒是知道罗科索夫斯基与古德里安。”
“二战?”
“没错。”
“你懂得还挺多!”
“什么都知道一点。”
“那就走吧,”陈宪书面朝保静城,身后是熊熊燃起的火焰,“不要让他们久等了。”
“还是先等一等……”江城望着被火焰与灰烟覆盖的身躯,“这也是一个人,没人送葬,我想送他最后一程。”
陈宪书微低下头,走出一步,两步,三步,身体画了一个小圈,转过身说:
“也好。”
两人静静地望着死者被火化,浓烟愈烈,他们退了一步,三步,五步,但眼睛始终注视着火焰燃烧的地方。
“人命如草芥。”江城说。
“所以啊,不要成为草芥,要握紧镰刀。”
“镰刀割草,斧头砍树,我更喜欢后者。”
“草多,树少。”陈宪书刚说完,忽然问:“你说斧头……为什么不是锤子?”
“锤子是大工业的工人,斧头才是手工业者。”江城直白应道,“现在是手工业者的时代。”
“我倒是觉得,这个时代不错。”
“时代错也好,不错也罢,跟咱们关系不大。”江城看见浓烟渐淡,火焰渐暗,“你说保静城里有羊肠线,这年头就有羊肠线了吗?”
“不说这年头,再往前几百年,羊肠线也是缝合的重要材料。”陈宪书说,“羊肠线可吸收,这个特点古人早发现了,只可惜,消毒技术落后,他们几乎没有消毒意识。”
“古人的智慧……”江城伫立不动,“那么华佗刮骨疗毒,也用到了缝合术?”
“没错。”
“厉害。”江城叹服,“会缝合的医生多吗?”
“不多,但也不少。”陈宪书视线尽头,火焰已经熄灭,只有余烟灰黑环绕。“那些大医馆里,总能找到一两位会缝合的医师,这你不用担心。”
江城笑了笑,“我担心什么?”
陈宪书拿着火把的一端,敲击地面两三下说:“看你这神情……你不会以为,我要请那些仵作来缝针吧?”
“你这眼睛是怎么长的?”江城将手负在背后笑,“我脸色稍一变,你就看出我心里想什么了。”
“这有什么难的?”陈宪书摇摇头道,“缝针嘛,不是缝活人,就是缝死人。缝活人的难找,缝死人的还难找吗?”
江城说:“今天不说死人的事,只说救人的事。”
“我也没看见你救人,”陈宪书平静地说,“你一直在那写写画画,人写了很多,表列了很多,可像包扎,像换药,你一样都没做。”
“所以呢?”江城问。
“所以……”陈宪书目光微敛,“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了。”江城的声音很轻很长,“你说‘死人’我不会再管,但我今天,仍然不会再说这个词。你没看见我救人,那么,你觉得我没有救人吗?”
“我可没说我不觉得。”
“所以,我才能跟你说我的心里话。”
死人也好,救人也罢,任何承诺与要求都是枷锁,前者套自己,后者套别人。陈宪书不喜欢这样的枷锁,江城目前也只承诺‘救人’,还是私底下对陈宪书说的。
江城昨夜,除了记录钢铁营所有军士的状况,还要求己方所有人做到三件事:
一,说话和气。二,发生争执时先静下来,做到避免冲突。三,说错了话立即道歉。
“现在的钢铁营,还没有一位真正的、钢铁一样的战士——故而他们在集体受伤后,总是容易生气、发怒,一如极不稳定的地面,稍不留神便会瞬间崩裂。”僧人忘空说,“倘若无此三规,现在的钢铁营恐怕已经心神不宁、土崩瓦解了。”
火焰彻底燃尽,黑烟也已消散。
陈宪书说:“还记得张贵成说,‘江郎之才,可治一道。’他是在说你吧?”
江城转身,朝前方迈出脚步,“你不是说没看见我救人吗?”
陈宪书豪迈一笑:“包扎换药,只是小策;良制新规,才是大道!”
“噫……”江城做出笑的动作,却思考了两秒,才笑出微声:“你这话,也是在说我吧?”
“没错。”
“良制新规,真好……咱们需要更多良制新规,也要建立更多良制新规,让更多人过上好日子。”
“这是立下宏愿了?”陈宪书脸上豪迈之色不减。
“姑且算吧!”
江城眼中泛涌着对未来的憧憬,憧憬中夹杂着疑惑与些许茫然,不过,最中心的瞳孔中,矗立着始终不变的坚定。
“起风了……”陈宪书喃喃道。
江城望见远处,略高的土丘旁浮现出一个个高低不平的人影,他们衣衫褴褛,有男有女,身形无力,面孔涂着尘土,有的甚至佝偻爬行。
“那是流民,”他问,“还是难民?”
“不知道。”陈宪书说,“不过可以肯定一点……历史的风在流动,并要转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