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镇 亡命赌徒
作者:猫头鹰法师的小说      更新:2022-10-10

  时至今日,我也依然无法忘记,在那个酒吧里,那场无人生还的赌命之局。

  那是一个出奇炎热的中午,西部的太阳高悬天空,把大地炙烤得干裂。在这样的日子里,即使是最勤奋的牛仔也不得不放下工作,找间酒躲避狠毒的阳光,要一杯啤酒来驱散炎热。

  今天的酒馆可谓是人满为患,平常只会在节日时才会有这样的景象。粗略环视一圈,发现几乎这座小镇上的全部牛仔都在这里唯一的酒馆里。一大群不修边幅的牛仔们聚集在一起,让人感觉仿佛置身马厩之中,让人难以喘息。

  虽说是来休息和避热的,这些以野外为生的牛仔也绝不可能消停下来。就像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生而狂野,至死方休”。对于他们这些闹腾的家伙,我也只能加快手上斟酒的速度,好堵上他们不停大呼小叫的嘴。

  来到这片蛮荒之地求生的人,都是些不要命的亡命之徒,我见过很多客人在宣言要去寻宝后就再也没回来,也见过身受重伤之人来这里咽下最后的啤酒,更多的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又悄无声息的离开。他们是一群不惜命的混蛋,也是一群最珍视生命的圣人,卑劣无耻与潇洒浪漫在他们的身上达到了共存,即使他们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当一群牛仔聚集在酒馆,一场赌局自然必不可少。只要有人说一句“你这家伙要和我赌一把吗?”方才还吵闹的酒馆便会迅速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会聚集在那个问话的主人和受邀之人身上,围绕在他们身旁就像搭起了戏剧的舞台,谁会错过看一出好戏的机会?

  见受邀人没有回应,围观者就会开始起哄,说些不能写在这里的污言秽语,生怕受邀人回绝赌局。通常这种时候,受邀人就陷入了骑虎难下的地步,是要开始一场毫无意义的危险赌局,还是要丢了面子,受人嘲弄。实际上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没有解决之道,从两难的选项中选择,就像在问一条死鱼它究竟是想被红烧还是清蒸。在这片荒漠戈壁中我已经多久没见过鱼了?在流淌在尖锐岩石中的,若有若无的河流里,连活物都很少见得到。

  不知是忍受不了没来由的侮辱,还是心中早已有了打算,受邀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一阵木头碰撞的声音里,他站起身,指着面前一脸痞气的人大叫:“那就来啊!”话音刚落,热烈的欢呼声就让驻足屋顶的飞鸟展翅,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开启一场赌局并不需要什么正当的理由,也没有人会不识趣的去过问。他们只需要知道赌具是什么,赌注是什么,最后谁会赢,除此以外便没有什么可在意的。只是作为开局前预热,围观者中与赌徒熟悉的总会漏了口风,让人寻找到事件的全貌。好奇心让我像淘金者一般分辨混杂在吵闹声里的真相,在被人群包围的矿山之中,探寻被称为故事的珍贵黄金。

  这两人素来就有矛盾,这我也是知道的。不过通常都只是一些小摩擦,在调解人的撮合下也都能暂时和解。但这一次似乎到了非得争个你死我活不可的地步,调解人都差点被其中一个开枪打伤,也就没人愿意管下去,任由他们自己解决。因为没人管,所以也找不到公证人来公证决斗,只好在这个酒馆里来赌上一局。只要怀着杀死对方的目的,究竟是通过何种手段来达成就并不重要了,倒不如说他们能有这样灵活的思路和变通的妥协让我意外。

  能够在西部的恶意中生存并夺得一块立足之地的牛仔绝不会是什么蠢人,他们能明辨旷野中的危险,懂得牛群的习性,知道何处的草场能让牛群更加肥美,通晓和马匹做伴的准则,明白怎样在赌局上隐秘的出千,清楚何时该放手一搏,何时又该谨慎行事。但是我们要明白,真正支持活下去的他们的并非是这些现实可信的条件,而是被蛮荒西部所锻炼出来的梦幻般虚无缥缈的态度,这种态度超越了现实的桎梏,而化为了某种切实可感的关于活下去的信条。正是这信条的存在,才让他们习得了对抗西部的种种,有了与残酷和伤病对抗的勇气,不至曝尸荒野,沦为秃鹫和蛆虫的佳肴。

  总之,这两人的宿命要在这里结束,就是现在,就在这里。一个不起眼的西部小镇的不起眼的酒馆里,两个命中注定对这个世界无足轻重的牛仔,要在这里为了不会被写入历史书中的事件,用荒谬的随机来决定彼此的生死,毫无怨言。

  在我浮想联翩之际,围观的人群就已经爆发出一阵欢呼,似乎是某人终于跨过了一道坎。这两个亡命之徒选择了一种被称为轮盘赌的方式,简单来说就是找一把随便的左轮手枪,在转轮里只放上一颗子弹,转动转轮让子弹处在随机的位置上,然后轮流对着自己脑袋开枪,看看子弹会在谁的手上击发。我敢说,发明这种赌博方式的人一定是个疯子,是个一个明知上衣扣错扣子却还能在大街上走得大摇大摆的混蛋。难怪包围起来的人群自觉的留下了两个空缺,谁都不愿在围观时受到流弹的无妄之灾。

  第一枪已经打出,这意味着直到子弹真正出膛前,这场赌局绝不会结束。

  “到你了!”那人将枪丢到了对方面前,语气中满是挑衅,仿佛刚才不是自己将枪举到头顶,沉默了三分钟的祈祷才在六分之一里找到了生存的机会。

  对方也没有犹豫,一把就将枪拿起,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和刚才一样,他也没有立刻扣下扳机,就像是为了最后的迸发而蓄势的演员般,闭上双眼一动不动。观众们也配合着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他扣上扳机的手指上,等候着,静默着。现在,生还的几率降到了五分之四,生存和死亡被化为了最简单的概率,任凭你使出浑身解数去挣扎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世间最痛苦的折磨也不过如此吧。

  在众人的期待之下,扳机终被扣下。在一声沉闷的击锤撞击声过后,预料中的爆裂声却并没有传来。又是一阵干瘪瘪的热烈欢呼,不知他们是在庆祝赌徒活了下来,还是又可以经历一次刚才的紧张时刻。赌徒自己倒无法为自己的幸运感到欣喜,如果命中注定有一个人会死在这里,那他无论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在死前的那一刻要保持着最后的体面。

  那人缓缓放下手枪,叹了口气,说道:“该你了。”然后将手枪推了过去。一开始的激动情绪似乎开始逐渐消散,被一种深思熟虑过后的冷静所取代。对方没有立刻拿起枪,短暂的犹豫过后,在失落的叫喊声里他再次拿起那把现在只剩下四分之三机会的枪。他此刻已经明白,自己在死亡的边缘摇摇欲坠,身后是喝腻了的啤酒和西部暖风,身前便是那无人能踏足之地,一切的终结。

  他后悔了吗?看来并不是,他再次将枪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没有太多犹豫,在悉悉索索的讨论声还未来得及停歇之前,击锤声响。出人意料的速度又一次点燃了围观者被时间消磨掉的热情,他们高声欢呼,歌颂着那个人的名字,好像是那祭奠在神圣墓穴中未能归来的英雄。但是这位“英雄”似乎并没有维护荣誉的自觉,他手握着枪久久不愿放下,此刻在他眼中周遭的一切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在一切沉寂过后,不耐烦的情绪开始滋生,就像是不断从破洞的船舱里漫出的海水。不仅是观众,不仅是对手,连他自己都开始期待履行这场赌博中早已声明的约定。紧握着的手不断颤抖,要用能够单手捏碎鸡蛋的力气才能稳住枪,但是他只需要将手里的重物往对面一丢,就可以把这要命的担子交托出去。不负责任也好,任性妄为也罢,只要将一切抛到天上,也就不用再有什么负担。

  在围观者不停的催促之下,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好似失去了全数力气,他将枪递到了对手手上,这是一把还有三分之一击发可能的枪。这个数字再乐观的人都要摆出一副苦脸,谁愿意将生命交给这三分之二的可能。接过枪的手有些晃晃悠悠,凝固的血液应该是不利于肌肉的运动,如果非要有什么能加热这些析出冰渣的血液,可能只有用深埋在地底的熔岩才行。

  恐惧终于从他的心中显露出狰狞的样貌,恶魔吹拂的冻风让他感觉到彻骨的疼痛。颤抖的手举起枪,冰冷的枪管竟变得温热。围观者不休的声音渐渐从耳旁消失,只有竭力挽救生命的心跳还在回荡,僵硬的手指甚至无法让他去耍个小把戏,把本来应该在转轮中的子弹替换到夹克口袋里。

  忘记那些可怜的花招,在无声的世界里心跳是如此炽热。开始抽搐的手指出人意料地扣动扳机,他甚至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也没有察觉到任何疼痛。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将手枪交出的,对手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收下的。总之,在双方都回过神来到的时候,一切似乎回到了刚开始的样子,连枪中的子弹都还是只有一颗。

  看来子弹最后还是变成了一枚朝天空抛去的硬币,在其落下之前没有人能够知道落下时究竟是哪一面向上。放弃思考的权能,将一切交给自由的命运,彻底沦为无心的死物,只会为抛向天空的硬币祈祷,祈祷它落在自己期望的那一面。他握紧手中的枪,心中再无迷茫,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勇气,在他的心脏中剧烈燃烧。轻巧地扣动扳机,一切都不过转瞬间消逝,灵魂却已越过高墙。幸运眷顾了他,只是这一次,只有这一次,枪在他的手中掉落。

  一切似乎迎来了结局,只要最后的扳机被扣动,一场赌局在这里落下帷幕,观众们已经看够了这激烈的演出,可他们却还在剧场里贪婪的等到最后一刻。如果没有结局,开始就毫无意义;如果没有死亡,活着就不能谓之活着。尽职的演员不仅要贡献惊艳的开局,也理应献上最盛大的结局。捡起桌上的枪,毫不迟疑地对准自己的头,下一秒,两声枪响响起,两个人的胸口都开出一朵血红的鲜花,绚烂的好像真正的花朵。

  在场的观众都没能看清最后发生了什么,那转瞬之间的变故犹如雷霆般。根据两人死状来推测,当时应当是双方都朝着对方开枪,一人使用的是赌局的左轮,一人是早已准备好的另一把手枪。就像一场势均力敌的决斗一样,他们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却也都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直到今日,当天的画面依然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无法遗忘,一场赌局,一场决斗,无人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