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空劫 第二章 改命
作者:青玉神君的小说      更新:2022-10-24

  山顶上,云松下。

  一老者,一稚子,隔着石案相对而坐。石案之上,二人面前都有一杯升腾着水雾的香茶。

  老者浅饮一口,看着眼前垂首发呆的莫丰年,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问:一个五岁的‘自闭新生儿’该怎么教导?

  老者现在就面临着这个问题,莫丰年的记忆已经全部被‘清除’,但某些本能反应保留了下来,比如说:自闭。

  莫丰年被带到这里已经有三个月了,完美地改善他的状况需要不短的时间,因此,直到三天前,莫丰年才醒过来。醒来后,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自顾自地发呆。此时,正是盛春的好时节,莫丰年却是丝毫没有观赏的兴趣。

  “莫丰年,要做我的第十个徒弟吗?”

  老者这样问道,对面的稚子只是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又垂下了脑袋。

  “不说话,为师就当你默认了。”

  这次,莫丰年连头都没抬。

  ……

  大殿之内,数道身影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无人言语,显得大殿颇为幽静。

  两名高大男子隔着席案而坐,周边,数个酒坛散落着。一人着黑袍,面容阴骘,时不时抱着酒坛豪饮。另一人着银色甲胄,一手支着头,闭目安神,似是醉了,脸上却无醉态。

  数丈之外,一局棋正下得激烈。

  金丝锦袍的温润君子执白,从容不迫,棋风四平八稳,一步步将黑子赶尽杀绝。对面,紫衣美人执黑,勉力防守之余暗布杀机,丝毫没有身处劣势的急躁。棋子落盘的清脆声里掺杂了一道微弱的鼾声,一个玲珑娇俏的女孩儿正枕在紫衣美人的腿上安睡。

  咕噜咕噜的开水声响起。

  茶座旁,冰蓝色长裙的白发女子细致地摆弄着满桌的茶具,一道道繁杂工序在她手里呈现出一种行云流水的美感,可惜,时不时地会有一只玉手伸进来捣乱,女子总是嗔看一眼对面。对面,同样是一位女子,火红色的袍服配合着恣意慵懒的神色,奇异的魅力萦绕周身。

  大殿的一处角落里,一个壮汉周围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石块和刀具。壮汉手持割刀对着石块削去,薄薄的石衣之下显露出玉的光泽,只数刀之后,一块带着棱角的美玉出现。壮汉却并未停下,手中割刀对着玉石砍下。又是数刀,原本脑袋大小的玉石变成了八块手掌大的玉板。壮汉换了把小的刻刀,对着玉板刻录着什么,刻好之后,递给一旁轮椅上看书的文弱书生。书生仔细看过,微微点头,便将玉板放在一旁,继续看书。壮汉得到示意,便继续刻录下一块。二人都着一身灰袍,虽身材大相径庭,眉眼却有些相似。

  长裙女子端着泡好的香茶给每个人都送了一杯,包括饮酒的阴骘男子,男子也并未拒绝,如饮酒般将茶水一饮而尽。

  几人之间并未言语,互不打扰,氛围却颇为融洽,想来这样的场面几人都已经习以为常。

  大殿中央,是一座香炉,大概有成年男子那么高,袅袅香雾透缝而出,整座大殿都飘着一股淡淡的异香。

  某一刻,华光闪过之后,香炉前,一个稚子盘坐。眼神里浮现出一丝疑惑,似乎在想眼前这个铁疙瘩是什么东西,明明刚才面前还是一张石案,接着又皱了皱鼻子,似是被香雾呛到了。

  饮酒,下棋,泡茶,刻玉,读书的人都同时停下动作,看向稚子,神色一致地有些惊奇。

  袅袅香雾缓缓在上方凝聚出一段文字:此子名莫丰年,自今日起,拜入我苍浪山,为为师之徒,尔等之师弟。丰年体质特殊,过往记忆尽皆消散,为师会在下一次观碑时引他入修行,此间尚有数月之久,尔等悉心教导。

  文字消散,大殿里更安静了。

  泡茶的长裙女子最先起身,红衣女子紧随其后。温润君子将手中棋子抛回棋盒同样起身,紫衣美人轻拍娇俏女孩儿的肩膀,女孩儿只转了个身子,并未醒来,紫衣美人也就没有动作,只将目光投向了稚子。角落里,壮汉推着轮椅上的书生走了出来。阴骘男子看了眼稚子和众人,移开了目光,没有上前,银甲男子则是一直闭目,未曾动作。

  莫丰年在经历短暂的疑惑之后,又自然而然地对着香炉进入自闭状态,五道人影围在了周围也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三百年来,这还是第一次。”

  “师兄,师尊他……”

  “只是感叹罢了,不必担心。”

  “这就是小师弟?年岁竟这般小?”

  “三师兄见多识广,可看出了小师弟的特殊之处。”

  “天生身魂一体。”

  “那个号称‘合道之前无所阻’的体质?”

  “言过其实,不过是恰好契合合道期的一部分形态罢了,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种畸形。云雷,在小师弟身上有没有熟悉的感觉?”

  “天魔镇魂钉,整整六枚。”

  “天生身魂一体的人,神魂与肉身时刻都在相互撕扯之中,痛苦至极。若要缓解,便需要像小师弟这般用镇魂之物桎梏神魂。当年你们布下整个诛天破魔阵用了十八枚镇魂钉,而小师弟一人便需六枚,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稳固住神魂,就能畅通至合道期?”

  “怎么可能。邪道圣地黄泉宫曾经在世俗界大肆搜寻这种体质的人。元空界广阔无垠,世俗人口何止亿万,这体质虽特殊,但黄泉宫耗费十年时间加无数人力物力,还是搜寻到了近百名幼童。”

  “只是幼童,没有成人?”

  “不要着急。黄泉宫在十年间,可不只是搜寻,在第一个幼童被送进去的时候,各种试验就开始了,为的就是快速打造出一支合道期军团。他们称这个计划为‘通天梯’。”

  “但是,这个计划只进行了十年就停止了,准确来说是失败了,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幼童能成功活到成年。”

  “这批幼童都是从世俗界找来的,桎梏住神魂之后,与凡人一般无二,大部分没有修行天赋,即便是用丹药强行提升,进境也大多缓慢。而且,随着修行日深,神魂与肉身增强,加之难以二者兼顾,差距便会逐渐增大,镇魂之物的作用会越来越小,二者相斥又相合,大多逃不过一个身死魂灭的结局。批量制造合道期根本不可能。”

  “难道就没有天赋异禀之人?”

  “当然有,但无济于事。”

  “如果说凡人与修行者的区别是在于灵力,那合道境与前六境的区别就在于灵元。凡人与修行者之间有一条鸿沟,返墟期与合道期之间隔着的就是深渊。身魂合一,化灵为元是合道期的标志。你们猜,天生身魂一体的人修行出的是灵力还是灵元?”

  “师兄既然这么问,那答案想必就是是灵力了。”

  “一个修行者每天吃五谷杂粮,即便他无时无刻不停地吃下去,依然会虚弱衰败,数量是弥补不了质量的。同样,一个身魂合一的修行者用灵力滋养自身,结局也不会好。”

  “灵力和灵元。问题出在哪?”

  “功法!”

  “不错!其实不仅是邪道,几乎整个元空界有资格的势力,都对‘通天梯’动过心,不过是手段方式不同罢了。功法这个问题,早就被想到了。于是,各种不同等级属性的功法被不断地试验。可惜,得到的结果是,无解!”

  “镇魂之物好寻,灵元之法难解。”

  “那小师弟……”

  “师尊既然能收下小师弟,就代表有方法解决。整个元空界,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也就是我们苍浪山了。”

  “师尊要我们教导小师弟,该教些什么?”

  “修行方面自有师尊来做。而且,想知道教什么,先想想师尊为什么把小师弟送到这儿来。”

  “是因为小师弟记忆消散,如新生儿一样,心智不全,师尊应付不了?”

  “即便小师弟本就只有五岁,消除记忆后,也不应该是这个状态,哪个新生儿是一直呆坐着不说话的。”

  “消除记忆不代表消除一切,本能是会留存的。不妨大胆猜测,小师弟这个状态就是消除记忆前养成的最大‘本能’。”

  “依据呢?”

  “他的名字,莫丰年。凡俗有句谚语:瑞雪兆丰年。莫丰年,听着像不像是个诅咒?”

  “天生神魂一体的人,没有镇魂之物,是会很痛苦的。痴狂是他们最明显的特征。而一个痴狂的孩子能吸引到几乎所有的恶意。保持平静,是躲避这些恶意最好的方法。你看小师弟,是不是非常‘平静’?”

  “所以,到底应该教什么?谁来教?”

  “三师兄不仅能说会道,还精于琴棋书画,当然是他来教喽!”

  一道清脆的女声有些突兀地闯入,原来是娇俏女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拉着紫衣美人凑了上来。

  女孩儿蹲下身盯着莫丰年,随口说道:“至于小师弟这个情况,对症下药不就好了。五师兄,靠你了。”

  周围众人微微颔首,明白了女孩儿的意思,各自回了原位。

  莫丰年周围只余温润君子,紫衣美人,和娇俏女孩儿。

  紫衣美人蹲下身,指尖在莫丰年额头一点,莫丰年眼皮下沉,几个呼吸就睡了过去。温润君子盘坐下来,让莫丰年躺在腿上安睡,随手一招,棋盘出现在身前,对着紫衣美人说道:“再来一局?”

  紫衣美人颔首盘坐,娇俏女孩儿斜靠在其肩头,盯着莫丰年,嘴角带笑。

  ……

  小浪镇的镇口放着一块小山样的石头,上书‘小浪镇’三字,许是时间长了,字迹略有些模糊,青苔爬布,算得上是小镇的标志。

  爬这块石头是每个镇上孩子必备的技能。大人们见了总要吼两句,但孩子们丝毫不怕,大声说着从爷爷辈那里听来的大人们的‘事迹’。

  夕阳西下,三岁的莫丰年熟练地爬到石头顶上,盘坐下来,双手支着脑袋,就看着远方不说话,像是在等什么人。

  石头下,一个微微有些驼背的老头带着两个小厮守着。不时有几个镇上的居民进出,都会对着老者拱拱手,再瞥一眼石头上的莫丰年,匆匆而过。

  一刻钟后,余晖将逝,月色未明。老者抬头对着莫丰年缓声道:“少爷,该回了。”

  两个小厮立刻上前,探着身子将莫丰年抱了下来。

  老者牵着莫丰年小手在前,两个小厮在后,四人慢悠悠地朝镇里走。

  “少爷满三岁了,老奴请个有学问的先生来给少爷教书,少爷觉得如何?”

  “听林伯的。”莫丰年脆生生地回应着。

  莫家在小浪镇上很有名气。经营着两家酒楼,两家布店,还有一家茶馆,据说在外地同样有产业,颇有余富,平日里也会做些布施,邻里出事求到莫府也是能帮就帮,算得上是积善之家。

  但小浪镇的居民们提起莫家羡慕之余总会摇头叹息,感言一句:“世事无常。”

  三四年前,莫家夫人诊出喜脉,阖府欢乐,莫员外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宴请四方,又布施一月,为未出世的孩儿积福,是当年小浪镇上的一件大事。

  莫家人丁不旺,莫员外并无其它子嗣,众人都是羡慕那孩子投了个好胎。

  可惜,世事当真是无常。莫员外外出处理事物,归程时竟遇到山贼,财物被抢不说,连命也丢了。消息传回小浪镇,身怀六甲的莫夫人当时就晕了过去,在难产生下一个男婴后就撒手人寰步了莫员外的后尘。

  偌大的莫家,就这样只剩了个呱呱落地的男婴。好在管家林伯忠心耿耿又是个有能力的,迅速归拢安置了莫家的产业,风雨飘摇的莫家逐渐稳定下来。那男婴也平平安安地活到了三岁。

  至于莫丰年这个名字,林伯只宣称是员外和夫人生前就定好的,众人虽觉得不吉利,却也没资格去置喙什么。

  书房。

  莫丰年安安静静地听着先生讲课。他其实更喜欢一个人坐着发呆,但他不想违背林伯的安排。眼前的先生尽心尽力,上课时发呆他也觉得不好。

  一个时辰后,先生抚着胡须满意地走了,能坚持一个时辰聚精会神,孺子可教。

  先生走了,莫丰年就自己练写大字,正写着,一个锦衣少年走了进来,看到莫丰年,将手中折扇一收,满面笑容开口道:“表弟!”

  莫丰年循声望去,却不认识此人,不由得看向晚一步来的林伯。

  林伯开口道:“少爷,这位是夫人的本家侄子,您的表哥,林峰林少爷。”

  莫丰年放下笔,行礼道:“见过表哥。”

  落座看茶,少年林峰满脸笑意,言语间颇为熟络。莫丰年则不言不语,时不时地点点头应和——他在发呆。

  半个时辰后,林峰带着笑意离开,这笑意与来时不同,带着轻蔑。

  莫家来了个表少爷的事很快传开了,居民们私下议论时,连连感叹:“世事无常,世事无常!”

  两年后,莫府。

  教书的先生抚着胡须走出门,只是临走前回望一眼写着‘莫府’的牌匾时,不由得叹息一声。

  书房,莫丰年写着先生布置的课业,除了身量高了些,没什么变化。

  林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口,他的背更驼了,尽显老态。

  林伯看着书桌前仔细书写的少爷,想起教书先生对少爷的评价——勤勉有余,机巧不足,若无奇缘则大器晚成。

  大器晚成,来不及了啊……

  每一笔每一划,莫丰年都全力以赴,两年时间让他的字达到了‘端正’的标准。

  “咳咳……”

  咳嗽声打断了莫丰年手下动作,循声望去,是林伯。

  莫丰年没有出声,只是点头示意一下,就重新开始练字。这两年,林伯来陪他的时间越来越少,距上一次见,已经有月余。见了面,林伯也是行了礼就匆匆而过。他开始有些伤心,但慢慢地也不在意了。

  脚步声响起,与以往不同,越来越近了。莫丰年抬头,林伯已经站在了书案前。

  “咳咳咳……少爷。”林伯艰难地将本就驼着的腰身又低几分行礼。

  “林伯?”莫丰年放下笔,有些惊讶地看着老人。既惊讶于老人的郑重,自两年前林表哥来就再没有过了,又惊讶于一个不曾注意到事实——这个老人真的很老了。

  “少爷随老奴去个地方吧。”

  “何处?”

  “到了便知。咳咳咳~”

  莫丰年由窗口向天边看去,已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好。”

  林伯牵着莫丰年走出府门向着镇口远去。

  一路上的居民看见二人,所有的大声吆喝,高谈阔论立刻为之一静,转而和同伴窃窃私语起来。

  林伯对这些置若罔闻,莫丰年环视周围,但无人与他对视。

  到了镇口,莫丰年看向那块镇石,与几年前相比,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应该是有不同的。教书的先生告诉过他,世间万物时刻都在变化着,或快或慢,或大或小。

  林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莫丰年回看了一眼小浪镇,残阳照耀下显得静谧。

  “少爷,我们不回小浪镇了。”。

  “嗯。”

  “老奴护不住莫府,对不起少爷,对不起老爷和夫人。咳咳咳~”

  “嗯。”莫丰年不觉得愤怒,甚至想安慰安慰林伯,却不知道怎么说。

  “老奴快死了。”

  “嗯。”

  “少爷还小,不该陪着老奴去死,但小浪镇不能回了。”

  “嗯。”

  “北边有座山,叫苍浪。山上有仙人,能飞天遁地,长生不老。少爷,去找仙人,求仙法,逍遥自在,咳咳咳~。”

  “嗯。”

  天色暗了下来,林伯也不再说话了。

  一刻钟后,二人停了脚步,面前是崎岖的狭窄山道。

  “咳咳咳,少爷,咳咳咳,拿着这个,咳咳咳~”

  伴随着剧烈地咳嗽,林伯从怀里拿出一颗珠子递给莫丰年。此时天已经黑透,珠子散发出柔和的荧光。

  “剩下的路要靠少爷自己走了,咳咳咳~少爷只管往前走,一定能找到仙人的,咳咳咳~”

  莫丰年举着珠子,慢慢地向前走,身后的咳嗽声渐小,在某一刻突然停了。他回过头,只能看见林伯的轮廓。莫丰年提高声音问了句:“仙人能治好你吗?”

  ‘能。’

  恍惚间,莫丰年分不清回应自己的是林伯还是自己的臆想。

  山路崎岖,荧光微弱,莫丰年不得不小心谨慎。不一会儿,他身上就出了一层薄汗。山间寒气弥漫,夜风拂面。莫丰年的身体冷热交替,颇为难捱。

  半个时辰……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月至中天,莫丰年终于耗尽了所有气力,跪坐在地,大口喘气,意识都有些模糊了。不见来路,不见归途,这路好生难走。

  歇了片刻,莫丰年颤着身子,深吸一口凉气,猛地站起,却在下一刻心悸难耐,彻底晕了过去。

  “微末之功,无用。”

  “星星之火,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