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空劫 第七章 十年(三)
作者:青玉神君的小说      更新:2022-10-24

  五年后。

  莫丰年站起身,右眼蓝光一闪,在身后凝聚出一面冰境。

  透过冰境,莫丰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后背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相互交叉勾连,近看像是有群魔乱舞,远看仿佛有凶兽怒吼。若是再离得远些,只会以为是在血海里翻滚了一圈出来。

  莫丰年心神一动,磅礴的灵元灌注入元符,一时间,房间内红光大胜,一个个血色符文鱼儿般游动,只数息之后,原本紧密相连的符文竟是彻底改变了位置,组成了一道新的符箓,星星点点的电弧隐隐滋生,一股毁灭的气息随着红光逸散而出。

  “耗时五年,总算是完成了。”萧云风看着莫丰年的后背,眼含精光,与往日的平和相去甚远。

  符文消散,裸露出莫丰年原本光洁的后背。穿好衣袍,他转过身向萧云风萧云雷二人行礼:“二位师兄赐予无上机缘,师弟万谢。”

  五年时间,一边刻画,一边感悟,他已经完全体会到元符的神妙之处,更明白当初七师兄所言非虚,而设计出如此精绝之物的二位师兄,更是天纵奇才。

  ……

  海域。

  莫丰年踏浪而行,五年时间足够他掌握很多关于修行的知识与技巧。他的样貌变化不大,不过神态与举止已经没了稚嫩与笨拙,满满的少年气息。

  不多时,一片巨大的海上森屿映入眼帘,莫丰年脚下一点,身形直接激射而去。

  像是一颗炮弹般砸在了松软的沙滩上,莫丰年一挥袖袍,拂开身边扬起的沙石。

  “呼,用劲又过猛了些。”莫丰年小声嘀咕了一句,便径直朝着森林走去。

  树荫交错,遮住了大片的阳光,使得被海域包围的森屿内部呈现出另一种自然朦胧的景色。

  “哗哗哗~”

  踩在枯叶之上,鼻尖处草木清香之气和泥土腐叶的腥气交杂萦绕,碎裂的光点爬上白色的袍服又迅速落下,谪仙般的少年嘴角含笑,他的心情很好。

  虽然进入这片森林已经不下百次,但他仍然喜欢不动用灵元徒步走完到目的地之前的这段路,安神静心。

  少年脚步不慢,这条道也不短,一刻钟后,树荫越发地密集起来,周围的空气变得湿润,倒是没有海风的咸味。

  又行五百步,莫丰年停下脚步。

  只见周围的阳光彻底被隔绝于外,却是有数道荧光悬挂于上方,视野顿时开阔起来。一片湖泊映入眼帘,无波无纹,底部泛出紫意。湖中心,一张圆形石台上坐着一道紫色人影。

  五师兄紫陌,是个雌雄莫辨的美人。不同于三位师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五师兄的美在于他的‘静’,动是静,不动更是静。

  第一次见面,三师兄介绍他为‘师兄’时,即便是当时只有五岁的莫丰年也愣神许久。紫陌师兄的性子向来淡然,波澜不惊,与莫丰年交流也不多,这画府还是小师姐带着他进来的。

  诸位师兄师姐里,这位五师兄最是神秘,即便是常常陪伴在侧的小师姐对他的来历和背景也所知不多,只知道他的本体并非人族。

  莫丰年在湖边站定,缓缓运转灵元拖着自己腾空而起,在圆盘边缘落下。

  “五师兄。”莫丰年行礼。

  “嗯。”紫陌回应。

  “幻神眼,清净心法,千秋一梦?”

  “千秋一梦。”

  紫陌颔首,莫丰年上前在他旁边席地盘坐。二人皆是闭目,下一刻,紫陌身上一股淡淡的紫气袅袅而起,其中一丝飘向莫丰年的鼻尖,很快便传出一阵轻微的鼾声,伴着某种韵律。

  ……

  一少年自地上爬起,茫然四顾,呆愣不动,数息之后,少年眼神恢复清明。

  周围仍旧一片灰雾笼罩,一丈之外不可见,低头查看了‘星河’的流向,少年立刻逆着方向而行。不过四五步的距离,少年却走得极为艰难。

  第六步,少年力竭,身子向前扑去,消失不见。

  ……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眼前的瀑布虽不足千尺,但那股银河坠落的气势一点不缺。

  莫丰年站在一块潭中石上,仰头看瀑布倾落,水雾蒸腾。

  “每次来都看这么久,不觉得无趣么?”温润浑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喧嚣之中觅清净,修行清净心法除了紫陌师兄的梦湖,就是这片瀑布最适合了。”

  说完话,莫丰年转身行礼:“三师兄。”

  魏天歌含笑颔首,袖袍一挥,一盘棋局出现在二人之间。

  “继续?”

  “嗯。”

  一连十局,莫丰年皆负。

  二人收拾好残局,棋盘变为茶桌。

  莫丰年手指摩挲着杯身,眼睛却看向远处的瀑布,怔怔出神。

  “少年人不该太忧愁。”魏天歌看了眼自家小师弟,明明该是神采飞扬的少年,行事举止却总是有一丝保留。

  莫丰年摇摇头:“算不上忧愁,只是有些问题不该问,自己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没什么问题是不该问的,师兄向来有问必答不是吗?”

  莫丰年点点头,这几年来,他遇到的所有问题,无论是修行或者生活,三师兄总能轻而易举地为他排忧解难。除此之外,三师兄并没有因为他入道修行就让他荒废了经史子集的学习。克己复礼,修身明理,怀瑜握瑾等等都是在三师兄的教导下慢慢领会其中真意。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被三师兄养大的。

  “这次……不一样,和我的修行和生活无关。”莫丰年略显犹豫。

  魏天歌没有言语,依旧温和地看着他。

  “我想问,师尊为何不曾来教导我?”

  “并非是埋怨诸位师兄师姐教的不好,而是自我观碑入道出来见了一面师尊后,数年来,再未与师尊谋面,自觉有些奇怪。”

  “而诸位师兄师姐似乎也很自然地接受样的情况,直接承担起了教导之责。”

  “师尊与诸位师兄师姐们也很久未见了吧。这数年,师尊不曾入清欢殿,师兄也未曾去过苍浪山顶。”

  “我猜想过其中缘由,师尊闭关或者游历天下都能解释,但还有一点不对,师尊与清欢殿是彻底断了联系的,不该如此。”

  “师尊与师兄师姐们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却不相见,我想知道是为什么。”

  “还有一件事……”莫丰年停下话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师兄。

  “各位师兄师姐,似乎……并非真身在此。”

  魏天歌饮下一口清茶,自莫丰年开口到结束,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温和,即便是面前的小师弟正在怀疑他存在的真实性。

  “嗯,三个问题。能不能告诉师兄,这三个问题压在心里多久了?”

  莫丰年闻言心里一松,师兄的话对他是个安慰。

  “说不上压在心底,我向来不知忧愁,学了新的术法,得了新的宝物,看了新的好景色,都会将心思抛之脑后。也就是近日,修行自感有所小成,师兄师姐们也不再教授新的术法,得了闲暇,心思就起来了。”

  “如此,甚好。”

  魏天歌欣慰一笑,当初他在众位同门面前接下了看护之责,若是小师弟思虑过重致使修行有碍就算得上是他的失职了。

  “你修习清净心法,心思向来细腻通透,有前两问是理所应当。但第三个问题,只凭一点点猜测你是不会直接问出来的,那么,必然是有了切实的依据。”

  莫丰年张口欲言,魏天歌却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我来猜猜。”魏天歌沉吟片刻,开口道:“阴阳应象诀?”

  “师兄猜的不错。”莫丰年丝毫不意外魏天歌能一猜即中。

  “你的其他术法神通都在各位同门的教导下修习,他们可从来没有和为兄说过你有什么异常。”

  “那么,就只有你观碑时带出来的那部功法。”魏天歌说完眼神一动,他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阴阳应象诀,这部功法很神奇,只凭它能让你在这个阶段看出我们并非真身就可以断定它的品质极高,起码也是九阶,甚至是超阶。”魏天歌言语间露出赞叹的语气。

  莫丰年则面色复杂,师兄的话里已经承认了他提出的第三个问题。

  “言归正传,这三个问题没什么不该问的,有些事情也许早就应该讲给你听了。”

  “自丰年你上山以来,我还没有给你完整全面地介绍过咱们的宗门——苍浪山。借此机会,给你讲讲。”

  “苍浪山是个小门派,共计两代十一人,立派至今尚不足千年,师尊是开山祖师,我们就是第一代弟子。”

  “大约一千年前,师尊降生,得了无上机缘,耗用两百年的时间登临世间绝顶,之后开宗立派,选了苍浪山为宗门驻地,也懒得再起名字,就直接用了山名当作宗门的名字。”

  “之后,师尊游历天下,挑选徒弟。”魏天歌说到这停了下来,看着莫丰年解释道:“按理说,师尊功参造化,想拜入他门下的天之骄子不计其数,但师尊却偏偏看中所谓的缘法,主动找上门来的一个也没收,后来被扰地不厌其烦,就把苍浪山藏了起来,自己也在世人面前销声匿迹。”

  “就这样过了两百余年,一共只挑到了九个徒弟。而之后的六百年间,再无所入,直到丰年你被师尊挑中。师尊才有了第十位弟子。”

  莫丰年的心脏在魏天歌的含笑注视下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大师兄凌御,你还没有见过,他是个好徒弟,好兄长。”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师尊初见大师兄是在一片凡俗的战场上。十五岁的少年满目惊恐,却紧咬牙关地持着比自己还高的长矛向着敌军冲去。浴血奋战,逃过了丧命之危,却难免断臂折身。”

  “少年半跪于血色大地,单手持矛支撑身体,嘴里咬着自己断掉的右臂,半惊半狠的眼神望着凭空出现的玄袍男子,下一刻,少年单手将长矛掷出,身子向则后仰倒,力竭而昏。”

  “这是师尊与大师兄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师尊亲述。”

  “之后,师尊治好大师兄断臂,带他回了苍浪山,成为座下第一位弟子。”

  “大师兄天赋异禀,在苍浪山潜心修行一甲子后出山。在十年内挑战各大圣地天骄,一人一枪,转战数百场,无一败绩,并在最后一战中成功凝聚武道之心,一举踏入合道期。”

  “外界的人给他起了个称号——武神。”

  “哇……”莫丰年情不自禁惊叹出声。

  “二师兄龙戾,本是东海黯龙一族族长之子,可惜本身血脉稀薄,那黯龙族长又子嗣众多,越发不受重视。”

  “在他独自外出闯荡寻找机缘之际,被佛教圣地千佛寺的佛子所擒,囚于寺内受八千道雷刑,成为一殿护法神兽。”

  “可惜那群和尚不明白二师兄当时虽实力不济,但凶性滔天。”

  “某一日,二师兄趁殿内菩萨外出,咬断锁链,顶着神魂俱裂之痛毁了血契,顺手拿走殿里供奉的佛宝蕴妙珠,逃出千佛寺。”

  “只逃了数千里就被赶来的三个合道期尊者给拦下了。那些和尚忌惮蕴妙珠被毁,只得因势利导让二师兄先交出蕴妙珠。”

  “二师兄对他们嗤之以鼻,直接一口将蕴妙珠咬碎吞下。”

  “而这些都被师尊看见。”

  “之后,苍浪山有了第二位弟子。”

  “二师兄在苍浪山寻到了逆血返祖的功法,精炼血脉,锤炼肉身,领悟神通。”

  “在他踏入合道期后,直接打上千佛寺斩杀当年擒他的佛子,又生吞了八千佛兵以报当年雷刑之仇。而那三个拦他的尊者也在他的领域‘霸权’之下,化为齑粉。”

  莫丰年默默饮茶,眼底藏着一丝复仇之后的快意,听故事的人总会习惯性将自己代入其中,他代入的自然是亲近的二师兄。

  “接下来,就是我了。”

  “我出身于凡俗世界的钟鸣鼎食之家,富贵荣华,皆是不缺。幼年时也曾在长辈熏陶下立志投身报国,光耀门楣。因此,经史子集,琴棋书画,弓马刀枪,每一样我都投入莫大的心力,少年时就得了‘麒麟之才’的美名。”

  “天子闻,朝臣赞,诏书下,上朝堂,才华展,美名扬。”

  “这首打油诗,在京都传唱了三个月,就戛然而止。”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魏天歌的语气依旧温和,但莫丰年却听出师兄说的这句话每个字之间都有微微的停顿。

  “这是流亡路上,祖父临死前留下的叮嘱。”

  “偌大的家族上千人,一路上走走停停,生生死死,路不过半,就死得只剩我一人了。那押送的兵差也算耐心,压着我一人又走了一月,才找了处山崖一推了事。”

  “堕入崖下,摔得碎骨分筋,偏偏意识清醒,就那么躺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清晨,一个玄袍男子踏着雾气找到了我。”

  “就这样,我成为了师尊座下第三位弟子。”

  魏天歌轻描淡写地为自己的故事画上句号,不过抬眼就看到莫丰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只好无奈道:“在苍浪山只修行了两年,我便央求师尊允我下山。星夜兼程,赶在那皇帝病逝之前,在他面前将所有皇室血脉尽皆屠戮。”

  魏天歌本不欲说出后事,他当初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妥,实在算不上是个好榜样。小师弟年龄尚小,是非对错的观念不甚成熟。有仇必报,斩草除根的道理知道了倒是没什么,若是养成视人命如草芥就不太好了。

  莫丰年听了后续之事,面上浮现了然之色。

  有仇必报,杀一族人,偿一族命,很公平!

  “我因为功法原因,自踏入中三境后就一直跟随师尊游历天下。”

  “师尊游历没有固定的路线,高兴了就去人多的地方看看新鲜玩意儿凑个热闹,待烦了就往深山老林或是汪洋大海一遁,逍遥自在。”

  “在南风域,我们看到了一场大热闹,一颗陨石自天外而来,烧红了整片天际,砸在了一个叫枫林谷的小门派驻地,千里红场,一瞬间就成了黑色的沙漠。”

  “师尊原本是想去看那块陨石的,说不定是打造神兵利器的好材料。”

  “可谁能想到,居然有人能在天火之下存活,还是个小姑娘!”

  “天生的火神躯,陨石燃烧的天火激发了她的体质,煅烧熔炼,直指大道。”

  “然后,小姑娘就被带到苍浪山,成了第四位弟子。”

  说到这,魏天歌轻笑两声:“呵呵,说起来也有些好笑,当时关注到红雨的人不少,大部分虽看不出她的底细,但能在天火之下存活,也猜测到她定有不寻常之处,起了争抢的心思。师尊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出面,于是吩咐我挑起混乱,众人酣战之际,一句喊着‘此女与我佛门有缘,得罪了!’的洪钟大吕之声响彻全场,接着便是数道金光掌印从天而降,打得众人晕头转向。待烟尘散去,小姑娘与陨石皆是消失地无影无踪。”

  “一个小姑娘与佛门有缘,这话传出去可不怎么好听!不过那些佛门势力也不见得会承认。”

  “可偏偏,佛门有个奇葩的宗门——金刚寺,实力比圣地千佛寺差上一线,算是佛门的中流砥柱,然而行事风格却是个浑不吝,且极爱与千佛寺作对。”

  “此事传出后,金刚寺竟直接派出了三名结丹期的小辈上门提起此事,并斥责千佛寺有损佛门尊严,俨然是已经把当日抢人之事算在千佛寺头上。”

  “千佛寺的和尚被气得七窍生烟,差点将上门的三人打杀,最后是佛门大德高僧居中调和,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讨教之战才罢休。”

  “不得不说,金刚寺的那群家伙,是真硬!哈哈哈~”

  魏天歌说这话是带着戏谑之色的,想来这样的事也乐见其成。

  “师尊怎么会佛门神通?”

  “呵呵,一部功法算不得什么不传之秘,不过是施展之人实力通天,声势威力自然惊人。”

  莫丰年眯了眯眼,以后出山了说不定可以试试……

  “红雨进了苍浪山,虽然修行一日千里,但终究亲眼目睹了师长家人亡于天灾的场景,心境一直不稳,火神躯的体质也让她更加暴躁易怒。”

  “师尊也没什么好办法,随口说了句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算了。”

  莫丰年嘴角微抽,师尊说话还真是……言简意赅。

  “红雨听话,去了极北三域。”

  “不过嘛……”

  魏天歌轻笑一声,喝了口茶,才悠悠开口。

  “一人去,两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