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谦慢吞吞地迈开步伐，好似华发生、鬓霜白的垂垂老朽，安步当车，负手来到舞台的正中央，垂首立定，凝望起被踩在脚下的影子。
他已许久没有好好审视自己，像很多人一样，快要忘记自己是谁。
即使身负重伤，身陷重围，他的脊梁也依旧笔直坚挺。
弯下的脊背，不弯曲的脊梁。
恍惚交错的记忆，瞬间化作数不清的秋风，带着萧瑟，带着孤独，潜入男人无神的眼眸中，唤醒了沉睡在灵魂深处的恶魔。
恶魔带来灾厄，无比凶恶，以诱惑、操纵与蹂躏他人为乐。恶魔从来不爱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静静地，一样东西滚落到男人脚边。
那是一颗伤痕累累，已经不再完美的苹果。
被风刀霜剑与世俗烟火，伤得千疮百孔的眸子里，忽然有了沸腾的光。
骄矜崭露，傲立如巍然苍松翠柏，眉目明朗，逍遥酣畅，视天地若囹圄，刀山火海不足畏，艳若六月天的似火骄阳，满身峥嵘一往无前。
眼神坚毅、狠戾，让人不寒而栗的男人，仿佛回到了过去，又变成了看春风不喜，看夏蝉不烦，看秋风不悲，看冬雪不叹，看满身富贵懒察觉，看不公不允敢面对的那个少年。
他实在是个很特别的存在，笑容可掬，轻松泰然，有种浑然天成的独特魅力，只是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就能自动吸引每个人的目光。
『十分抱歉，让各位久等了……刚刚真是好险，事情的发展远超我的想象，简直吓死人咯！早知如此，就算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来的！』
张谦弯腰拾起苹果，像是卸下千斤重担般，吐出一口积压已久的浊气。
众人吃不准他到底如何作想，只得耐着性子，静候下文。
『幸有祖师爷提携帮衬，冥冥之中，保佑我得遇贵人，化险为夷……我谨代表鬼手一门，向掌舵者表示由衷的感谢。』
礼堂里顿时一片大乱。
若是不乱，怎有戏看？
四下里涌起针对张谦的声讨、诟谇与咒骂，内容粗俗不堪，场面焦灼激烈，比起市井泼妇对飙「口技」，互喷口水的场面也不遑多让。
人的素质和修养，其实跟有钱没钱，以及他们的受教育程度关系不大。
张谦不但听得认真，听得仔细，还频频微笑点头，以示鼓励和回应，直至台下的骂声渐低，他才整理了两下西装，继续开始讲话。
『一点儿小事而已，何必大动肝火？唉，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此话何意？』田老太太问道。
『我给了他们最想要的，他们却想要我永远消失，永远闭嘴。』张谦貌似无奈地摊开手，嘴角勾勒出一个微笑，表情放松，神色祥和，隐带与世无争的天真眼神。
『姬先生何出此言？』
『我以鬼手传人的身份，当众向前辈道谢，就是想给李家一个借题发挥的借口，让他们四处传播「掌舵者与鬼手暗中勾结」的谣言，纠集其他家族发动叛乱，就像当年对付程夫人那般，将老太太您赶下台。』
此话一出，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张谦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向李魔头。
『好树长不出烂桃子，反之亦然。老祖宗是只野心勃勃的狐狸，他的子子孙孙也不会傻到哪里去……我说的对吗？』
『臭小鬼这是咬牙放屁，使了大劲儿啊！』老头子阴森森的应了一句。
『正相反，我是王八掉灶坑，憋气又憋火。』
『明明还剩半条命，却仍鲜蹦活跳的，比刚出水的虾子还要生猛，如果你真是我的乖孙子，该有多好……不错，我们老李家确有争夺掌舵权之意，但是绝非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即使倾尽所有也要将其搞到手。』
李氏看中的，从来只有利益，任何事在他们的眼里，都只是生意。
因此在做事前，他们首先会斟酌损益，掌握分寸，权衡利弊得失。
『李家难道不想自己当家做主，独霸天下？』张谦手握下巴，捻起两根茁壮的胡茬，半开玩笑地道。
『小甜甜是老李家未过门的儿媳，于公于私，都不会伤害我们的利益，毕竟谁敢动李氏，就是与整个黑旗作对……由她来掌舵，田氏不会不高兴，姜氏也挑不出理来。大家各取所需，里子、面子都有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那程氏呢，你们又准备怎么对付程氏？』
『这个嘛，嘿嘿，就不劳你操心了。』之后的事，李魔头自有安排。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是我喜欢指手画脚，想要置喙黑旗的内部事宜，实在是人在局中，身不由己……所以这心啊，我是操定了。』
『臭小鬼有点儿意思。』
『您老是怎么看待程氏的？脱离黑旗后，程氏并未就此沉沦，反而在严先生的带领下，蓬勃发展，日胜一日，归附者日众，隐现一飞冲天之势，不知老头子对此作何感想？』张谦采取单刀直入的策略，直抒胸臆，没有浪费唾沫。
『严小子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终究……还是差了三分火候。』
『哦？』
『他的野心太大，大到人尽皆知，无法遮掩，体内固然没有流淌狂疯之血，却总能出人意表，常有石破天惊之举。』李魔头的声音出奇平淡，不知是在夸赞严森，还是在装神弄鬼，阴阳怪气。
『这难道不是好事？』
『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如今的他，岂非恰好印证了这句话……即使不回归黑旗，程氏也能生存下去，没准还有可能鲲鹏展翅，扶摇直上，成为一棵不错的摇钱树。』
『既然如此，严先生又为何要舍易取难，放弃无法估量的财富，不顾自身安危，苦心孤诣地带领程氏回归黑旗？』堆满阴谋的唇角无声翘起，来者不善的客人，终于露出狐狸尾巴。
一个人必须有野心，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如果连想都不敢，那么这个人不要提赢了，连输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