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例而言，夏至。

　　在一年之中最漫长的日子里，──楚原昼总会感到无所适从。

　　蝉从四月的孟夏就开始高叫，等到了五月的现在越发嘹亮，而这场折磨的盛会要持续到立秋的八月才结束。

　　（◎作者注：小说中的月份是按农历算，比现实的日历时间早三个月左右。）

　　一概言之，虫鸣声并非只属于夏天，而是徘徊在梦境与现实的产物。

　　因此，昼才会感到焦躁。

　　──而为防被人窥见内心，他时常把自己的视线掩藏在漆黑帽檐之下。

　　像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固然能且让人避而远之，但代价却是得忍耐住酷热。那种时刻在漆黑大衣的蒸笼之下的感觉，只会使得他更加焦躁、表情愈加凶恶。

　　再加上绑成狼尾的漆黑直发也长期未能打理──上一次似乎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战斗中极速狂奔时甚至会遮碍视野。

　　犹如冰山般的锋利视线，再加上高挑的显瘦体型，虽说相貌端正、但是其表情不知道是凶恶还是冷漠。

　　失眠早已成了习惯，因为噩梦。而焦虑到黑眼圈成为常态后，他整天都会因为犯困而焦躁不已。

　　──他露骨地表现出对世界的冷漠，把炎炎夏日用沉默挡在外面。他、楚原昼……心情非常糟糕。

　　按照“天巡门学院”八王寺班同届学员的话来说，“本来平时已经够难相处的了，到了夏天更是无可救药……！”

　　战斗方式凌乱到一塌糊涂。学院导师教什么都听不进去，言灵术浅尝即止，其余的课程也是。一旦开始任务就像个杀胚……仿佛和同伴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作战不听指挥。独来独往，总是瞪视着身边的所有人──

　　“漆黑的疯子”。人们这么称呼他。

　　那孤单且叛逆的背影，经常会被女孩怯生生地问“你在生气吗”。

　　每次被这样一问他就又会焦躁不已，陷入这场夏天“无可救药”的恶性循环当中。

　　而唯一让楚原昼感到平静，不会皱紧眉头的时候……只有赎罪般的降雨时分。

　　那是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太阳，周围皆为夏季的昏暗所笼罩的时候──

　　云层中能够听到电闪雷鸣的轰声。

　　雨点也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

　　◎〖大炎帝国永乐十六年〗─

　　◎〖｜镇魂塔｜鹑首地区｜〗──〖成都〗──

　　五月廿三。

　　大雨倾盆而下。盛开般的雨点接连不断击打着廊栈相连的巴蜀盆地。

　　由于被雨水淋湿的缘故、昼的黑色披风反射着雷光。

　　每当雷光奔腾而过，薄暗之中便浮现出黑发年轻人的身姿──伫立于周边城墙上的他，俯瞰着整片都城。

　　成都的建筑，现代而繁华。初夏明朗朗的晴天持续了四五天，人们以为梅雨终于过去了，而就在这个时候下起了暴雨。

　　这一下，持续七天七夜。

　　雨幕下，四方延伸着以各种霓虹为主基调的街道──镶嵌着装置的机械交骨灯笼，照耀在远街近巷，俨然是一片五彩的灯的海洋。

　　水流顺着龙门宇厦间的脊筒、瓦当、斗拱等大型金属构件飞溅，而雕刻的狮子、麒麟、海马、天马等屋脊走兽则反射着粼粼雷光──

　　冷摊小青瓦如同群蛇般密集排布，最终千万道涓涓细流经由万千阁楼的檐边，滴水而下。

　　雨水流入青砖缝隙的自动化排水沟渠，化作“府河”和“南河”的一部分。这些古老而繁复的水系滋养着整片川蜀大地。

　　＃

　　楚原昼听着那城间的雨声、想象这里曾经的车水马龙，心底的焦躁也被茫茫水雾所扑灭。

　　这座钢铁森林一般的东方城市群、采用了大量的仿木制金属，中央城区则出现了高耸的抱厦建筑，三角云纹的屋檐之间，用灯笼檐廊与霓虹栈桥相勾连。

　　作为鹑首地区的首府，“成”是蜀人旧称，意为庸成氏；“都”意为水泽汇聚之地。《史记-五帝本纪》记载的“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说的便是这里。

　　四通八达的街道由地面拓展至立体空间，最终在平原上展开成一幅夏季暴雨的绘卷。

　　──而在如此构图的绘卷上，存在着三样东西。

　　＃

　　第一样、是舰群。

　　夏季昏暗低沉的云层之间，浮空母舰舷侧的一隅若隐若现。

　　十六座学院镇魂舰、悬停在距地面约一百丈的高空──而机械引擎喷射装置的下方、则环绕着金色透明的灵力涟漪。

　　从三百尺高的城墙望去，地表每一个角落都黑乎乎湿漉漉的，只有声音徘徊在昏暗的雨空。

　　天空中的机械舰群奏响警报、标志又一次大规模战斗的开端──

　　＃

　　第二样、是高塔。

　　在成都遥远的东方，有一座高高刺入云端，足有三百丈之高的辉煌古代巨塔。

　　即使是在这个高速发展，推广运用机械技术的工业时代，那座塔照旧如擎天之柱一般威严屹立。

　　十三镇魂塔之一。被世人称为“鹑首”的巴蜀镇魂塔──就位于距成都几十里的“龙泉山”，隔断了成都平原与川东丘陵。

　　那座宏伟建筑的巨大投影、是当地镇魂师心中的信仰，更是平民百姓膜拜的目标。

　　此时此刻，成都的街道空无一人──居民正在按照指示，疏散避难，每家每户都封闭门窗──留下一座空荡荡的雨中景象。

　　霓虹灯笼跃动的彩光，照映在淋湿的青石砖路面上。而一旁零星雨洼中，则倒映出“第三样东西”。

　　＃

　　那第三样、是人群。

　　整齐有序撤离的人群，正源源乘上太仓，前往庞大的浮空舰群避难。暴雨从暗沉的空中倾落，水雾就此笼罩人们曾栖身的城。

　　据天气情报，这次的降雨恐怕是成都近十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持续时间长达七天。而一场围绕“成都”的围剿战战，即将在这场雨中展开。

　　行动代号：“急雨”。

　　不是演习，而是真真正正由各大镇魂院负责的大规模作战。

　　紧张的氛围弥散在大雨中。注意到时，樱花色的小型无人机已经嗡鸣着三旋翼，飞至眼前──

　　“原来你在这里啊，楚原同学。”

　　无人机说话了。

　　确切来讲，从扬声器里飘出了一个温柔而胆怯的声音。

　　是班长“琉雀”。印象中两人似乎没怎么说过话。

　　楚原昼所处的队伍在低年级──“八王寺班”──是天巡门学院的王牌。不过和绝大多数人的精英印象不同，事实上，楚原昼算是吊车尾。

　　历史上，能在号称“大炎帝国第一镇魂院”的〖天巡门〗──入学一年就累计九十余次处分的学员绝无仅有。楚原昼也清楚，再这样下去自己随时会被勒令退学。

　　一开始学院屡次禁止他参与本次的“成都围剿战”，甚至连出现在战场附近都不允许，最后才替换成“算了那你就在城墙上待机吧”的指示。

　　因此照理说来，这场围剿与他无关。楚原昼不明白女孩为何要在行动开始前的时间点搭话。

　　他不知怎么回应，只好沉声“嗯”道：

　　“西北。城墙。”

　　这句话很简洁，像是一瞬间斩断话题，还没等人反应便纳刀入鞘。大意是：“我现在正在西北方城墙上”。昼给人印象一直沉默寡言，时间一长，他竟自己也忘了怎么说话。

　　好在女孩有耐心，稍微愣了两秒便明白了意思。

　　“从你那边能看到我们吗？”樱花色无人机传话道，“大师姐说……想请你帮忙进行侦查。首次大规模作战，大家都没有经验……可以的话、能帮我们注意下敌人的动向吗……？这是楚原同学的通讯装置。”

　　闻言，黑发少年看向城下低年级负责的区域。在街角茶楼的青瓦屋顶上，果然站着一支显眼的队伍。

　　队伍一共七人，两男四女，还有一只奇怪的“熊猫”。即便算上楚原昼这个边缘人，八王寺班的男女比例也是压倒性的阴盛阳衰。

　　──感受到视线，其中一道纯白的高挑倩影，当即朝这边挥了挥手。

　　“……”楚原昼从无人机的机械爪上接过战术耳机，接入通讯频道，表示自己已经接受委托──樱花色无人机见状，迅速飞回了城下。

　　＃

　　雨幕中；城下；八王寺班。

　　“如何。”

　　“……楚原同学接入通讯了，应该、没问题。”琉雀点了点头。

　　“我说，”一旁的红发少女不满道，“干嘛找那家伙帮忙啊……那爱答不理的态度，真让人来气。而且这样真的不算违规吗，那家伙被下了禁令吧？”

　　这么一提醒，琉雀才突然“啊”地张开嘴反应过来。

　　自己确实忽略了此事。

　　──诚然，这大概因为她与此人鲜有的接触。在此之前，“楚原昼”这个名字，更像是“沉默寡言”的代名词，以及天巡门学院的饭后谈资。漆黑的帽檐，箭竹一般挺拔的背影，与之接触的话，只有冷漠的表情。

　　至少在琉雀自己的印象中，每每遇见此人都是雨天，天光在他的黑披风上留下淡淡的阴影。不知为何感觉对方很不耐烦，锋利的眼神也让人不知怎么搭话才好。

　　作为班长，琉雀曾想过与之交流，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记得初次见面时，她曾好奇地问“你在生气吗”，但不知为何似乎惹恼了对方。后者既孤远又冷漠，班上见过他正脸的人恐怕也少之又少。

　　时间一长，大家纷纷放弃了与之接触。“楚原昼”也随后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名词，一个在退学边缘挣扎的茶余谈资。如果不是大师姐挽歌提议“联络一下”，琉雀差点忘记，班上原来还有这么号人物。

　　“糟糕。得提醒他才行！”

　　──要是自己的请求，弄得对方挨处分可不好。

　　而就在琉雀这么想着，准备打开频道通知的时候，天空中再度拉响了警报。这一次的警报声势浩大，与学院作战演习中的相同……作战开始了！

　　＃

　　〖第三次联合〗“急雨行动”。

　　──由三垣地区“天巡门”学院发起、各大镇魂院响应号召，集合了三千六百多名来自不同地区不同学院的弟子──在全国镇魂师出征“北伐”期间──维护国内治安的联合作战。

　　所谓〖北伐战争〗，是对永乐年间大规模远征的通称。

　　──为了实现大炎帝国更长久稳定的和平。

　　万千镇魂师浩浩荡荡地出征，讨伐北方的超大型妖潮“匈奴阿鲁台”。只为打击妖族部族，剿匈奴以绝后患。

　　鉴于前两次北伐战果累累、成效显著，因此大炎帝国在今年开春发动了第三次北伐。万千镇魂师浩浩荡荡出征，国内防御空虚……因此，才需要各地镇魂师学院派人维护治安。

　　而〖成都：急雨行动〗，正是在此基础上，针对“巴蜀虎患”而出动的大型剿灭联合作战。夏季暴雨的绘卷中，逐渐浮现了第四样东西──

　　＃

　　这第四样、是兽群。

　　＃

　　闪电与暴雨交织。虎型妖兽的魁梧身影几乎碾碎了街道──

　　厚重的虎爪震地、青石砖地面的水洼皆因那伟岸的姿态而泛起涟漪。

　　那兽的面部长满了猩红的复眼，头部则覆盖着坚硬的外骨骼，嘴部也非上下颚、而是森然的蛛形口器，如同记载的那般……！在古代，这类虎兽也被称作“大虫”或者“毛虫”。

　　巴蜀地区历来虎患严重，其原因可窥见一斑。

　　目测修为应该在三百到四百年之间，即便在“百年种”级别的妖魔中也是棘手的存在。若想讨伐一般需两到三人的学员队伍。

　　城中心的位置，设置了作为饵料引诱虎兽的高频灵力信号。这种特殊的波长对虎兽而言就好似婴儿啼哭声，具有极强的成瘾性。信号在成都周遭的崇山峻岭间蔓延开来，将四面八方的百余头虎兽引至空旷的城内。

　　轰隆隆！大地被兽群所践踏着。

　　上百支学院队伍，埋伏在城市街区的屋檐和阴影下，分别锁定住自己的猎物。只要天上浮空舰群的警报声一响，围剿这些兽群的战斗就会瞬间激发！

　　──就是现在！！

　　这一瞬间、建筑顶端跃起的人影仿佛群星冲锋，刀剑枪炮凌空起落。言灵的海潮从此刻起掩盖住天空。成百上千的学员加入战斗。

　　“真乱来啊。”

　　城墙之上，观战的黑发少年眉头一紧。楚原昼远远眺望着城区里激烈而混乱的无数厮杀。

　　＃

　　天地幽蓝，大雨滂沱。

　　兽群的战吼声震耳欲聋……掀起一片青石砖瓦和废墟门楼。

　　伴随学院浮空舰小型激光炮的支援和各种言灵术的密集轰炸──悠远的警报声响起，“成都围剿战”──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