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第四章）

　　明青萝

　　那是一个精于驱邪捉鬼的道士，老道士说，他在五斤仔家房子周边捉住了四五个鬼魂，还把那个偷走了五斤仔一魂一魄的索命鬼钉在了鬼符之上。因为那索命鬼与五斤仔的一魂一魄融合在一起无法分开，所以只能用二十一根银针钉在符咒上，除非五斤仔自己也精通捉鬼法术，才能将那索命鬼彻底消灭。五斤仔很快就痊愈了，那个老道士也不嫌弃五斤仔家穷得没有隔夜粮，说他与五斤仔有缘，自己也老了，不想再四处奔波了，如果五斤仔愿拜他为师，他就把自己积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全部拿出来，自己在这里养老，也算功德圆满了。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五斤仔求之不得呢。当下，五斤仔认老道为师，一把年纪了却像小学生一样虔诚热切，认认真真学起做法事、驱邪捉鬼等道术把戏。村干部和邻居几次三番上门，劝阻五斤仔别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治好了病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哪有什么鬼魂符咒，起作用的不过是那几颗碰巧有用的黑药丸，千万别上当受骗，到时后悔莫及。五斤仔也是个极固执的人，说自己家除了几间漏雨的土房子外，从就没有存过一个月以上的粮食，老道士能看上自家什么东西，又能骗走他家什么东西？再说，老道士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养他几年为他送终掩埋也不为过。村里人听后想不出反驳的话语，也就听之任之了。

　　村里人没想到的是，老道士说到做到，不仅将自己的平生所学倾囊相授，还把自己的一生积蓄全部拿了出来。五斤仔家的日子立马有了很大改善。在老道的指点下，五斤仔家的水稻专门种植优质高产的最新品种，产量和价格都比其他人高出不少。五斤仔还把山上的松树全部砍了，种上了果树，果园里养猪养鸡养鸭，鱼塘里养乌龟、石蛙，转眼几年过去后，五斤仔家成了村里的首富。当然，这些活都是五斤仔的儿女们劳累操持，五斤仔他的心思几乎全放在了他的道法功课上，偶尔在边上指手划脚，还端个罗盘，说要矫正矫正什么东西的朝向方位。

　　富裕了的五斤仔更加相信老道的法术，把老道当作亲爹一般孝敬，老道在95岁那年无疾而终，坐化登仙而去。五斤仔用最隆重的仪式把老道安葬在了我们村最高的那座山峰的半山腰上，据说那是老道亲自勘定的风水宝地。老道去世后，五斤仔继承衣钵，正式出道，成为十里八村最出名和最受欢迎的驱鬼道士、风水先生。

　　在五斤仔家发家致富的刺激和示范下，乡亲们也铆足了劲，起早贪黑，种地务工经商，多管齐下，腰包都渐渐鼓了起来。腰包鼓了的，开始建新房子，修祖坟，建祠堂，做足了光宗耀祖的花样文章。腰包鼓不起来的，家里多病多灾的，脑筋也开始转了起来，是不是大门的朝向有问题了，是不是先人的坟墓太久没有修葺了，等等。这些事，少了谁都不能少了五斤仔。

　　我们村里人喜欢种竹子，凡是有屋场的地方就必定有一簇簇的竹子。村里种桂竹的人很少，因为桂竹细小，没什么作用，当柴烧都嫌不经烧。村里种的最多的是黄竹和泥竹，黄竹肉薄较脆，容易砍劈，在菜园里使用广泛。泥竹跟苗竹相似，高大粗壮，肉厚坚硬，特别受村民喜欢。我家的泥竹在村里最有名，在那山岗上一层一层地环绕开来，比村里最古老的那株榕树还枝繁叶茂，占地面积超过50平方米。因为竹子太过高大繁盛，加上占地面积太大，整个山岗都阴森森的。按照村里人的说法，阴魂邪魅的东西就喜欢这种阴森恐怖的地方，所以大家都不敢靠近这里。老道士坐化登仙后不久，村里就盛传我家的那簇泥竹下闹鬼，深更半夜可以看到有穿着道士长褂的鬼影晃来晃去，一时间，村里流言四起，有说去世的老道士在竹子底下修炼道法，有说妖魔鬼怪趁夜色出来勾魂摄魄。接下来，村里发生的另外两件事，更是增添了大家的恐慌情绪，纷纷要求我家彻底铲除那簇泥竹。

　　一件是我奶奶莫名奇妙得了大病。人像中了邪似的，嗓子哑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不吃不喝，却查不出得了什么病。请了十几个医生，吃了无数的土方偏方都无济于事，送到镇医院看了几回，医生也摇头苦笑，说，没什么用的，抬回家里去准备后事吧。

　　父亲是县高中的老师，不相信五斤仔说的那一套，三番五次地拒绝五斤仔。后来在我五爷爷和母亲的坚持下，把五斤仔请了过来。五爷爷从没进过学校，但痴迷练武功，行走江湖拜了三个名师，肯定听说了不少荒唐鬼怪传说，他自然是很相信这一切的。五爷爷跟在五斤仔身后，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托盘上放了七个大碗，每个碗都装满了大米，上面插了七根银针。五斤仔一边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一边抓起大米往空中抛去，大喝几声定、定、定。绕着屋子一圈下来，五斤仔像是跑了十几公里的山路，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喘着气说，房子外四个角各站着一个鬼影，是它们在那里阻隔了阳气进入房子，才导致我奶奶出现这种怪病。当下，五斤仔把四个鬼影的身高、体貌特征活灵活现地描述了一番。我五爷爷听后连连称是，那个是我大哥，那个是我爷爷，那个是隔壁的老袁婆，那个是黄老头。在村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五爷爷自然是认得这些已经仙逝多年的老人，一个劲地奉承五斤仔说得准。大概五爷爷是忘记了，五斤仔在村里生活的时间比五爷爷还长久，有哪个先人的容貌是五斤仔描述不清楚的？

　　缓过劲来的五斤仔坐在客厅里喝茶，郑重其事地教五爷爷和我母亲要怎么驱赶超度这些亡魂。突然，五斤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手上的茶杯摔了个粉碎。所有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只见五斤仔猛地站了起来，手上抓了一把大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奶奶的房间，将大米抛在了一个陶瓷罐子上。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五斤仔一边念咒，一边围着那个陶瓷罐子在地上插了七根银针。然后，五斤仔回到桌旁，一脸轻松地笑道，可以了，处理好这个罐子，再去煞公树和煞公石祭拜一下就可以了。

　　看着这个陶瓷罐子，五爷爷也醒悟了过来，原来是老袁婆搞的鬼。老袁婆是我家的邻居，因不能生育，嫁了三次还是被人赶出了家门，50岁的时候第四次出嫁，与我爷爷的叔叔，那个将近60岁的老光棍搭伙过日子。老袁婆的婚嫁往事，在她去世二三十年后，仍然是十里八乡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奶奶一生最大的特点就是心地善良，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伤害，因为是邻居，自然把年老孤苦无依的老袁婆当做自己的长辈一样来照顾。老袁婆八十三岁那年无疾而终，临死前，紧紧抓住我奶奶的手，说，她没有儿女，我奶奶胜似她的亲生闺女，她没有什么东西留给我奶奶，就只有那个装油的陶瓷罐子，里面还有半罐子的油，就一起留给我奶奶，作为一份念想。

　　我奶奶牵头张罗完老袁婆的后事后，把与老袁婆有关的坛坛罐罐和衣服被褥全部挖坑埋掉了，只留下了那个陶瓷罐子。每年地里的花生拔完了，奶奶都要将罐子里剩余的花生油倒出来，把里面的油渣清洗干净，把罐子搬到太阳底下暴晒几天。看着黝黑发亮，油光闪闪的罐子，奶奶总要唠叨一遍可怜的老袁婆，不知道有没有转世投胎到好人家。花生油压榨好了，那个陶瓷罐子肚子里便装上了百来斤的花生油，静静地呆在房间角落里，轮回着每年一度的清洗暴晒换装，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年，奶奶也到了风烛残年的七十一岁年纪。

　　按照我老家流传的迷信说法，无儿无女绝户人家流传下来的东西是不干净、不吉祥的，很容易招来祸端邪魅。所以我五爷爷愤懑起来，大骂老袁婆没良心，恩将仇报。

　　五爷爷一把操起那罐子，走到屋外就要连罐带油一起砸碎。五斤仔一把拉住了他，说，那油不能倒，倒油是农村最大的晦气事，那油交给他五斤仔处理。五斤仔在一番烧香念咒施法后，罐子里还剩下的半罐花生油，全部被他带走了。

　　父亲周末从学校回来，倒是没有批评五爷爷他们，父亲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反而笑了，五斤仔去年掐指推算说，明年是个大涝年，种花生只长苗不结果，他家种的全部是水稻和蔬菜，没种花生也能收获花生油，真是神机妙算五斤仔。那一年，我家的油罐子空空如也，完全靠卖鸡蛋和韭菜去集市上零零散散换油回来对付。

　　接下来，在五斤仔的指挥下，五爷爷去卢镇集市上买回许多五颜六色的纸张，两个人围坐在一尊神像前，把那些彩色纸张做成了各种各样的祭品，有小人儿，有雨伞，有小船，有小房子，有电视机，有箩筐，有牛羊，等等，凡是生活中有的，都从他们手上冒了出来。五爷爷在旁边打下手，这些精巧细致的活大都是五斤仔做出来的。那时，我刚满八岁，天天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他们变戏法似地做出这些玩意。

　　五斤仔摸着我的后脑勺，说，这娃后脑骨清奇俊秀，与一般孩子不同，很有天赋，他愿意收我为徒，要把他师傅传下来的一身道法本事传授给我。这是五斤仔第一次说要收我为徒，在今后的岁月里，他还无数次的说到收徒的事，但都被我父亲婉言拒绝了。

　　三天后，五斤仔把所有的祭品都做好了。那天下午，我们一伙小伙伴跟着他们来到了村头的煞公树，他们要在这里焚烧祭品，施法念咒，为我奶奶驱邪招魂。

　　村头的小山岗上长着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枝繁叶茂，根须遒劲，像是一条昂首向天的青龙。大树旁是一块巨大的石头，露出泥土的部分有两米高，深入地下的部分不知道有多大多深。巨石像横卧在地的一张长条桌子，大约有五六个平方米。这块石头与周边的石块完全不同，光滑如镜，寸草不生。老辈人说，不知道什么年代起，这块石头和这棵树就在这里了，经常有人来这里祭拜，或敬神祈祷，或驱邪免灾，特别灵验。天长日久，这里便成了人们忌讳的地方，轻易不会踏足，那树叫做煞公树，那石叫做煞公石。从小，长辈就教育我们两个地方不能去，一个是不能私自下河游玩，一个是不能去煞公树、煞公石那里玩，更不能触摸那树和石头，不然会得罪煞公，会招来灾祸。

　　一艘艘小船、一个个小纸人在火光里化作了漫天飞舞的灰白纸灰。五斤仔一边念咒施法，一边四处抛洒大米，还在一个小木偶上用七根银针反复地扎来扎去。我和几个小伙伴看着化为灰烬的那些小船、小房子、小电视机满眼不舍，我忍不住伸手偷偷抓了一艘小船，正要藏在口袋里，却被五爷爷发现了，被他一把抢了过去。自觉没趣，我便转身往外走，一不小心，与邻家小妹朱丹撞在了一起。我们两个都跌到在地，不同的是朱丹的双手撑在了那煞公石上，我则一只脚踢在了煞公石上，另一只手使劲抓住了煞公树垂下的一根树枝。

　　长辈们一阵手忙脚乱地把我和朱丹扶起，还让我们跪在煞公树和煞公石前焚香磕头，请求神灵原谅我们的无心过错。

　　祭拜结束后，五斤仔在我家酒足饭饱之后，留下几颗乌黑透亮的药丸，说，不出三天，老人家就可以清醒过来，并能下床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