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 那山,那事,那人(第十二章)
作者:明青萝的小说      更新:2022-11-16

  那山,那事,那人(第十二章)

  明青萝

  太爷爷的临终痛骂如那清风拂过水面,来去无痕,对鸦片爷爷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大概就是在他爷爷去世这几天,没有溜去卢镇的烟馆、酒肆、青楼,在家磕了几个响头。鸦片爷爷一如往昔的潇洒度日,一大把年纪了也不娶亲成家,先后把父亲、母亲给气死了。没人管束之后,也就愈发地逍遥自在了。分给他的山林、田地都换作了白花花的银两,消散在了他神仙般地吞云吐雾中,大家也就忘了他的大名,不约而同地叫他鸦片爷爷。时代的灰尘在狂风中肆虐,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惊喜和重压,云端与污泥竟然莫名地就能交换身份地位。不过,鸦片爷爷没有惊喜,也没有重压,云端不属于他,污泥也不属于他,他的所有地位、财产、名声都被他吸进了肚子里,又被他吐了出来,没有谁在意他,任他自生自灭。鸦片爷爷的忍耐力让人惊讶,没有了鸦片,他依旧在时代的灰尘里吞云吐雾,就这样一个人在村里最破旧的那个茅屋里看那太阳东升西落。

  我们村里的人都特别的心善,尽管鸦片爷爷从来不去田里干活,村里也分配一个成年人的口粮给他,从没有人有怨言,鸦片爷爷没有什么脸红,好像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样。后来,集体的活没了,一切都要靠自己了,鸦片爷爷依旧不急不躁,分给他的田地除了野草还是野草。他二哥实在看不下去,将他的田地捡过来耕种,也顺便负责了他一年到头的口粮。当然,只要鸦片爷爷会去哪家门口站一站,他照例是不进门的,说自己一身发臭,晦气,那家人就会给他装上半个月的口粮。

  旱狗看我沉思许久,接口说道,我是见过鸦片爷爷去田里干活的,就是去种旱烟。没有鸦片抽的日子肯定是苦的,抽一袋旱烟成了他最大的享受。也没干几年,他就苍老得不能动了,比村里的同年人不知道衰老了多少。这时,他大哥回来了,站在一起,大哥倒像是他儿子。大哥给他的钱,鸦片爷爷倒没有乱花,他先是为自己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材,还找了一个风水宝地,为自己建了一座坟墓,那座坟墓我见过,造型古朴典雅,没有阴森之气,虽然不大,但选址幽静,有流水潺潺,是个安眠的好地方。然后就是把剩下的钱分给了村里人,只要给过他谷子、大米和烟草的,或多或少都拿到了一份。村里人着实感慨了好长一段时间,都说赌鬼、酒鬼可恨,嫖客无情婊子无义,毒品泯灭良心人性,鸦片爷爷毕竟是书香人家之后,还是残存了不少风骨气概。

  一年后的夏天,天气格外炎热,走村串乡卖冰棒的生意人推着自行车,后面搭载着一个大大的箱子,箱子里用棉被覆盖的是满满的一箱冰棒。鸦片爷爷佝偻着身子,嘴角依旧流着白色的液体,但他显然精神不错。他把叫卖冰棒的人喊到了他的小屋前,他大哥回来后,原来的破茅草屋已经翻建成了一层红砖平房,他拿出一个大脸盆,说,全部都给我,帮我端到房里,我全买了。然后,他便大手一挥,一如年轻时候为博美人一笑、为吸一口虚幻云雾般一掷千金。

  第二天,村里人发现鸦片爷爷死在了桌子边,桌上的大脸盆里还有没有化尽的冰棒渣子。大家都说,鸦片爷爷是被冻死的,在炎热的夏天被冰棒给冻死的。村里人七手八脚地抬着鸦片爷爷的大红棺木,埋葬在了那个幽静的小山谷。

  真是会享受,选了个这么幽静的地方,冬暖夏凉的,不管走在哪里都会享福,死在这么热的夏天竟然也是拔凉舒爽的。送葬的人一路感慨,一路调侃。至此,我们村里三代举人的后代全部搬离了村子,要么漂洋过海去了海外孤岛,要么渡过奈何桥去了彼岸世界。与三代举人血缘关系最亲的就只剩第一代举人弟弟的后代,与我亲如哥俩的旱狗叔一家。

  旱狗把碗里的姜汤喝完,关于举人太爷爷一家的悲欢离合回忆也暂告一段落。旱狗长长地吐了口气,不管是漂洋过海过那荣华富贵生活也罢,还是只身孤影观赏那彼岸花开也罢,他们都活出了自己的实在和精彩。旱狗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眼睛里有星星一样的光泽。我知道他也是个有坚守的人,对自己、对生活,对世界,有着自己的理解和感悟。尤其是像他这年纪,能读到高中,在我们偏远山村委实不多,他有他的骄傲和果敢。

  当下,旱狗认真查看了我的全部练习作业,还看了我的几次考试的试卷,指出了我试卷中的几处错误,还给我演示了另外几种便捷的解题方法,启发我触类旁通,能够启动最快的思维解决最复杂的问题。旱狗拍着我的肩膀,很是高兴,说,比他当年强多了,只要多注意题目中的关键条件,去繁化简,节约解题时间,就一定能取得满意的成绩。

  飘飘扬扬地大雪在半夜里停了,天还没大亮,旱狗就拉我去了堆雪人。说难得下一次雪,要劳逸结合,我们去堆一个状元郎,来年我必定能高考中榜。整个一上午,我们都像是七八岁的小孩子那样,大声欢呼,高声尖叫,堆了一个又高又大的状元郎,头戴状元帽,脚穿祥云鞋,手中还捧着一块上朝启奏的象牙笏,最是逗人发笑的是雪人脖子上围着的那块红色围巾。旱狗说,要来一点红色的喜庆,说着他便把自己脖子上围着的红色围巾系在了雪人脖子上,一直到雪人融化也没有再收回。许多年后,我甚至还能在那雪人融化的泥地里再次看见那红红的一抹血色。

  下午,我继续我的高考冲刺复习,旱狗则开始在家里乒乒乓乓地忙碌着,他说要送我一件礼物,用他学到的手艺,亲手为我打造一件礼物。不知道旱狗要送我什么礼物,正月前后半个多月里,他都在家里忙碌着,没有再跑来找我闲聊。

  正月初六我起来得很早,因为早饭后要赶去卢镇高中上课了。最后一学期了,老师恨不得把所有的时间都绑架住,如果有可能连我们呼吸的光阴也要活捉过去。我自然是无所谓,高考也不过是一场测试,或者说是一场游戏罢了。考上的概率当然非常大,区别只在于考上什么地方、什么样的大学而已。其实,考不上也无所谓的,我们村里五六千人,千百年来,上过大学,连同将来也一定能上大学的,也达不到每年一人之数。十多年后,故乡消散之时,当我将800年前最先来此落户的明氏拱工遗留的那抔黄土迁移出来时,禁不住细细翻阅了一番族谱,包括散落在全村各个山脚旮旯的几家小姓小户。最有读书天赋的,自然是非朱氏莫属,千年岁月里,朱氏独霸全村数百年,之后不断外迁,从繁盛走向没落,村子消散时只剩下6户人家,前前后后共出了进士3个,举人15个,秀才102个,培养出了8个大学生,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研究生、第一个留学生都出自朱氏。明氏立基800年,出了进士1个,举人3个,秀才6个,大学生14个。其他姓氏有秀才3个,大学生4个。细细一算,千年以来,秀才及大学生以上的,从这村庄里土生土长走出去的也不过159人而已。千年岁月悠悠,最后连同故乡的每一寸泥土都变成了钢筋水泥,大家作鸟兽散后,就再也无法统计或许辉煌荣耀,或许暗淡无光的一串串数字了。

  吃完早饭,我正要往旱狗家跑,院门打开了,旱狗挑着一担子东西过来了。

  你今天要去卢镇补课,我这心里记着呢。旱狗一边把东西在屋子里放下,气喘吁吁的,一边拉住我的手,说,这是我花了半个多月打造的,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我认真打量着旱狗送给我的一大堆礼物,最大的是一个躺椅,可以坐着,也可以躺下,还可以调节高低,轻巧方便,是我们村夏天里最受欢迎的消暑度假利器。炎炎夏日里,将它搬到阴凉的大树底下,或躺或坐,或读书或吹牛,那舒爽劲,简直让人受不了。据说,这个躺椅是村里朱氏第一个进士老爷发明的,以木头和竹片为主要材料,不用一颗铁钉,需精心打磨才能装配好。我们村里都叫它进士躺椅,或老爷躺椅,村里没几户人家有这东西,这是身份地位和财富享受的象征,我与绝多大多数人一样,只有羡慕的份。没想到,旱狗的手艺竟然有了这大的长进,可以打造出人人羡慕的进士躺椅了。

  看到我欣喜的样子,旱狗显然十分开心,不过他又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一个人可做不出来,我特意请经湖师傅帮忙,主要是他做的,我只是打打下手。经湖师傅听到是为你打造一把进士躺椅,一口答应,说,是送给老懂啊,好像今年他要参加高考,送他一把进士椅,这是最好的礼物。经湖师傅还特意沐浴更衣,在至圣先师孔老先生画像前焚香祭拜了一番。我在躺椅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真是好手艺,让人赞叹不已。从躺椅上起来,我把几个小板凳抓在手里,笑道,这应该是你亲自做的吧。四个小板凳,方方正正的,四只小脚驼着一块小木板,稳稳当当的,仿佛每一个都可以承载起一小片天地。

  这种小凳子特别方便实用,院子里大树底下的石桌石凳子是我们小时候的最爱,时常在大树底下吹牛、玩牌,不过,那石凳子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搬一个小凳子过去,就不用再让屁股受罪了。还有,去放牛赶羊也可以带一个过去,牛儿在吃草,自己则坐在小凳子上看蓝天白云,听花开花落,看草长莺飞。很多时候,我都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或是大石块上,那硬邦邦的感触,哪有这小板凳来的舒服惬意。

  我也是在火车上想到这些的。旱狗嘴角含笑,说,挤了太多的火车,一直站着,实在是累得受不了。火车上的小塑料凳子虽然方便,却死贵,还不经用,一屁股下去就会破裂。挤了几次火车后,我就想,可以自己来做个小凳子,利用那些没什么作用的废木料,变废为宝,灵巧方便还经久耐用。就算赶火车用不着,也可以放在家里,洗衣服、切猪草、摘花生,大树下乘凉、打牌玩游戏,还有放牛赶羊,哪一处用不上呢?

  这真是小巧精致又简单实用的好礼物。想象一下,四个小伙伴坐在大树下,或是坐在青草丛中,下棋、玩牌、吹牛、喝酒、抿茶,与情侣一起看蓝天白云、读书看报,或是一家四口围坐一起,讲着、听着那遥远的传说、过去的故事,这将是多么温馨陶醉的生活,真是宁留人间不做仙。

  告别旱狗叔后,我开始了最后的百米冲刺。果不其然,也本就在意料之中,我成了明氏拱工第四房子孙名下的第一个大学生,弥补了我父亲只能高中毕业的深深遗憾。那一天,生平滴酒不沾的父亲喝了不少,老脸通红的,来的宾客特别多,让我有些汗颜的是,他们与其说是来恭贺我金榜题名,倒不如说是来恭贺我的父亲教子有方,宾客几乎没有不是我父亲的学生,他们大声嚷嚷着,却极为尊敬地喊着明德老师,愉快地回忆着学生时代带泪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