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 那山,那事,那人(第十五章)
作者:明青萝的小说      更新:2022-11-16

  那山,那事,那人(第十五章)

  明青萝

  我当时自然明白不了懵眼爷爷话里的深意,只是觉得自己长大了自然就能踩这水车了。不过,我却是遗传了奶奶的恐高症,一站上那水车,眼睛就开始迷离,头脑也跟着发昏,双脚更是使劲乱晃,丝毫跟不上水车轮盘缓缓转动的脚步。听见我掉进水里的哗啦声响,还有四周爆发的哄笑声,懵眼爷爷也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还不忘打趣我一番,老懂,老懂,村里独无双;飞毛腿树可上,坟敢钻,就是不敢往水车上攀;头脑昏沉,心里慌张,一上水车腿脚僵;眼高手低看老懂,水车面前一老憨,掉进水坑大家欢。

  除了踩水车懵眼爷爷是村里的一绝外,摘花生,懵眼爷爷也是当仁不让第一人。搬一个矮凳子,旁边堆放好了如小山一样的花生苗,懵眼爷爷往那里一坐,双手翻飞,摘下来的花生不一会儿就装满了一箩筐,而且摘得一干二净,花生苗上没有一颗遗漏的花生。再看看坐在他旁边的我,一簸箕都还没装满,双手还在掰着三颗仁的花生往嘴巴里塞。这个时候,懵眼爷爷照例要给我们来一段,我乃常山赵子龙,谁敢来上前送死;或者来一段秦琼卖马,程咬金三板斧;或者来一段斑鸠调,这是我们故乡广泛传唱、年代久远的民谣,旋律优美,婉转动听,恰似百灵鸟的欢唱,时时回荡在故乡的山水田野间:

  春天马格叫(呀哈咳),春天斑鸠叫(呀哈咳),斑鸠(里格)叫(咧)起,实在(里格)叫得好(哇—呀—子哟)。

  你在那边叫(哟哈咳),我在这边听(呀哈咳),斑鸠(里格)叫(咧)起,叽里古噜古噜叽里叫得(那个)桃花开(哟哈咳),叫得(那个)桃花笑(哟哈咳),桃子(那个)花儿开,实在(里格)真漂亮(哇—呀—子哟)。

  春天马格叫(呀哈咳)。春天杜鹃叫(呀哈咳),杜鹃(里格)叫(咧)起,实在(里格)叫得好(哇—呀—子哟)。

  你在山上叫(哟哈咳),我在山下听(呀哈咳),杜鹃(里格)叫(咧)起,咕咕咕咕咕咕咕里叫得(那个)茶山青(哟哈咳),叫得(那个)杜鹃花儿开(哟哈咳),杜鹃(那个)花儿开,实在(里格)真漂亮(哇—呀—子哟)。

  春天马格叫(呀哈咳),春天哈蟆叫(呀哈咳),蛤蟆(里格)叫(咧)起,实在(里格)真热闹(哇—呀—子哟)。

  叫得蝴蝶满园飞(哟哈咳),叫得蜜蜂采花来(呀哈咳),蛤蟆(里格)叫(咧)起,哥咯国国国国哥咯叫得那边下田忙(哟哈咳),叫得这边忙插秧(哟哈咳),蛤蟆(那个)叫(咧)起,叫得(里格)真热闹(哇—呀—子哟)。

  懵眼爷爷一边唱,还一边模仿那鸟叫声,马格(麻雀)、斑鸠、杜鹃、哈蟆、野鸭、喜鹊、乌鸦,等等,各色各样的鸟叫声,不管我听过的,还是没有听过的,惟妙惟肖,就像是百鸟开会似的,我们就包围在这种百鸟林中。

  懵眼爷爷兄弟家的花生摘完了,他便大喊大叫着,老懂,老懂,过来牵我过去。于是,懵眼爷爷便坐在了我家的花生小山间,那花生也随着懵眼爷爷的说唱声,乖乖地落到了箩筐里。做这些的时候,懵眼爷爷是不肯留下来吃饭的,按照约定的时间,我每天准时去接他过来,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就准时把他送回去,下午再接过来,黄昏时再准时送回去。我们都知道懵眼爷爷的脾气,我们都十分体谅和尊重他的决定,从不勉强他留下来吃饭。整整一个暑假,他都是这样地来来去去,这家摘完了就去那一家,直到最后一家摘完为止。当然,也不是每家人都需要懵眼爷爷去帮忙,大多数人家等懵眼爷爷过来时都已经摘完了,只有我家、朱亮家、阿明家、阿成家,家里劳力少,尽是些贪玩的半大小子。还有左撇子(因为右手被砸断了,只能用左手,我们村里都叫他左撇子)、单脚佬、尿桶、聋耳等这几家,大家都摘完了,我们这些人家里的花生还堆成山,堆在底下的花生都发芽了。懵眼爷爷便会一家一家的帮忙过去,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不用谁来请,也不用说什么感谢,就像是做自家的事一样自然,我们也像是自家人在干活一样理所当然。

  这么多年来,我记得懵眼爷爷只在我家里吃过两次饭。一次是我考上大学那一年,那一天我们一伙人正在客厅里摘花生,懵眼爷爷坐在最中间,我们一边双手翻飞地摘着花生,一边聚精会神地听懵眼爷爷唱山歌。

  情哥哥你赶圩走得急耶,小妹妹我村头望眼穿;说好带我去卢镇买红头绳,你一人跑去深巷喝米酒;米酒冲水也会醉,怕你跌到路边没人扶;寡妇酿酒格外香,喝多了会淹死在泮水田;太阳落山乌漆黑,散圩散场快快转;鸡鸭猪狗争进笼,情哥哥还在半路中;......

  这时,父亲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人还没进家门,声音就传了进来。老懂,老懂,录取通知书到了,就是你要去的大草原。我还没反应过来,懵眼爷爷就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大声叫着,明德老师,明德老师,给我看看,给我看看,这是我看到的第一张大学通知书。确实,这是懵眼爷爷看到的第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村里的大学生自然不止我一个,但懵眼爷爷最关心关注的大学生,我绝对算是第一个,有幸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能在第一时间交到懵眼爷爷的手上。懵眼爷爷接过通知书,来来回回摩挲了好几遍,又把它放在鼻子前,使劲地嗅了好一会儿,才双手捧着叫我接过去,说,老懂,我闻到了一股书香味,老辈人说,古风谈父老,遗俗重书香。然后他又朝着我父亲站立的方向,说道,明德老师,你算是书香不断代代传喽,好事,大事,喜事,今天中午我要在你家喝一杯。几碗农家小菜,一叠现炸花生米,一瓶卢镇米酒佳酿,我第一次与懵眼爷爷碰杯。从他紧闭的双眸里,我却窥见了时光的深邃无边,岁月的幽静美好,书本的历久弥香。

  懵眼爷爷在我家吃的第二餐饭,也是最后一餐。那一年秋天,已经七十五岁高龄的懵眼爷爷忽然像个七八岁的孩童一般,吵闹着侄子、侄孙要带他去各地转转。先是在村里各个角落转了一圈,在河边倾听了一回哗哗流淌的河水声,在村里那棵千年大榕树下讲了两个小时的传说故事,还兴致勃勃地唱了一个多小时山歌,连村里的几个小媳妇都忍不住跟懵眼爷爷对唱了几遍山歌,坐在摩托车上赶了趟卢镇圩,细细品味了一番卢镇深巷处的米酒。赶完卢镇圩的第三天,懵眼爷爷闹着要来我家吃午饭。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父亲在家休息,风烛残年的懵眼爷爷和我父亲这个马上就要退休的半老头子,两个人一壶茶,半瓶卢镇米酒,照例是几碗农家小菜,唠唠叨叨,慢饮细品,一餐午饭从中午一点半开始,一直吃到下午将近五点。深秋的日子格外短,我父亲将懵眼爷爷送回家门的时候,无边的夜幕已经遮盖住了整个村庄。冰冷的秋风吹过,脚下尽是厚厚的落叶。

  当天晚上,懵眼爷爷兴致还很高,跟侄子、侄孙们又闲谈了一个多小时,也没吃晚饭,便上床休息了。第二天早上,侄孙去叫他起床时,才发现懵眼爷爷已经安详地离开了这个尘世。他静静地仰卧着,一脸的安详,嘴角还有笑意,紧闭着一辈子都没有睁开的双眼,像一个闹累了的婴儿,恬恬酣睡在了母亲温暖的怀里。

  村里人都说,懵眼爷爷是知道自己要离开的日子,他提前跟大家一一告别过了,这是好事,临走之前能提前作个告别,不留遗憾,多好,多惹人羡慕。后来,父亲告诉我,那天他们两个老头子谈论最多的还是读书这件事,还有就是关于我的话题。懵眼爷爷说,他本来是想亲口叮嘱一番,但我读书没回来,就请明德老师转述给我听。懵眼爷爷说,读书是最重要的事,不一定要考多好的大学,也不一定要靠书本来求活,但心中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少了墨水,不能少了书香,家中有粮心中不慌,只要能闻见书香,这世界就不再孤独黑暗。

  懵眼爷爷的话是至理名言,其实他不叮嘱我,我也早已经有了体悟。我们村的一个文盲,一个睁眼瞎的天生懵眼,竟然是我们村最能说故事的先生,肚子里有的是墨水,很多时候,我都惊叹造物主的神奇伟大,感慨宿命的神秘莫测。

  懵眼爷爷的一生虽然清苦,却不孤独,他豁达大度,乐于助人,受人尊敬,甚至惹人羡慕。大概是我故乡的人天生善良,或者说是天生愚昧安于天命,不管生活好还是人生凄苦,一句命中注定便了事,既不眼红也不蔑视他人,各安其份、各承天命的忙忙碌碌地活着。时代的灰尘落到懵眼爷爷身上,也就没有了不可承受之痛,兄弟姐妹们也得以一如既往地照料他的生活,全村的人也一如既往地围住懵眼爷爷,听他信口拈来,口若悬河地谈吐天地万物,挥斥万年风云。在那秋风劲吹叶落归根的深夜里,懵眼爷爷无疾而终,除了那些故事在我们村里循环反复,代代流传外,与他有关的一切都融入了黑暗,随风而去。

  比懵眼爷爷小了整整一代人的那个瞎子,村里人也叫他懵眼,不过,我叫他懵眼叔叔,他是我们明氏的本家叔叔,是大旱之年喝敌敌畏自杀的那个阿英婆的小孙子。

  懵眼叔叔跟着老娘阿秀婆生活。他大哥明大树对懵眼弟弟则不怎么搭理,看不出大树伯伯对这个懵眼弟弟是爱是恨。阿秀婆对自己狠,对儿女却柔弱心肠,一直把懵眼儿子当作心头肉来疼,吃穿用度,只要懵眼儿子开了口,再难办的也要想方设法办好。为此,阿秀婆跟大儿子和大儿媳闹了不少矛盾,干了几次架,惊天动地的,把我们全村的人都给吸引了过去。我记得特别清楚,我那时候才六七岁,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钻了进去,站在大树伯伯面前,仰起头看着这个经常死板着一张脸一语不发的高大男人,大声吆喝着,懵眼爷爷的山歌唱得好,花喜鹊尾巴长,红毛蛋蛋叫声娘;花喜鹊尾巴长,吃虫喝水叫声娘;花喜鹊尾巴长,能飞能跳忘了娘;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我学着懵眼爷爷的嗓音,一遍歌谣还没唱完,人群中就爆发了一阵哄笑。我奶奶在人群中大声喊我,老懂,老懂,你捣什么乱,快出来,跟我回家去。大家的哄笑声还没停下,噼啪的巴掌声便响彻了全场。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蛋,脸上什么感觉也没有,再抬头一看,原来是大树伯伯把他的巴掌扇在了自己媳妇的脸上。婆媳之间的这场争吵,在我的恶作剧般的歌谣面前戛然而止。我们村里向来是看不起打自己媳妇的男人的,大树伯伯这辈子恐怕也就出手过这一次,听大人们说这一巴掌之后,两口子大半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每次见到我,大树伯伯的媳妇还是原先那副模样,嘴角含笑,连珠炮似的打戏着我,老懂,老懂,又干什么坏事了,没挨你奶奶骂了?说着,手上有什么好吃的,梨啊、桃啊、黄瓜、甜瓜、西红柿、红薯什么的,照例往我手里塞。大树伯伯还是那副老样子,死板着脸,一语不发,不过有一次在听懵眼爷爷说故事时,大树伯伯发了一支烟给懵眼爷爷后,难得露出了一次微笑,还摸了摸我的小脑瓜,说,懵眼说的故事精彩吧,还挺机灵的,能学到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