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 那山,那事,那人(第二十一章)
作者:明青萝的小说      更新:2022-11-16

  那山,那事,那人(第二十一章)

  明青萝

  很快,新房子做好了,一卡车的煤倒在了新院子里,堆成一座小山,乌黑发亮。那一年深秋,我读卢镇中学高一,明小夏十八周岁零十个月,她开始了卢镇街上女主人的新生活。那天正好是周末,也是我十五周岁生日,父母亲正张罗着要给我过生日,堂兄一大早就把我们一家扯了过去。到了他的新家才知道,今天是明小夏出嫁的日子。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摆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满了鸡鸭鱼肉和各种水果。小冬哑巴也穿戴一新,跑进跑出,呵呵傻笑。明小夏穿着红色的嫁衣,不叫我叔,老同学老同学的叫着。我的个头只到新郎的肩膀处,他一脸憨厚地对着我笑,俊朗刚毅的脸庞有些拘谨和害羞,一个劲地往我手里递喜糖和水果,嘴里不太自然地叫着叔。明小夏提醒他几次叫我老懂,他依旧讪讪地改不过口来,小夏和她母亲懒尸婆坐在一旁,满脸的笑意和幸福。

  酒席就只有我们两家人,没有鞭炮,没有喜烛,没有仪式,简单而热情。这是最符合懒尸婆,也符合明小夏秉性的婚礼,回避热闹,不喜劳累,只要自己想要的东西,只做自己认定的开心事,不管任何人的说道和嘲笑。酒宴过后,新郎新娘在父母面前跪下磕头,然后在我们一家人面前弯腰行礼,深深鞠躬。随后,新郎瘸着腿把新娘背上了摩托车,一声喇叭声响,便在深秋的累累硕果和金黄落叶中奔向了他们的新生活,奔向了他们新的幸福港湾。所有的人都笑意嫣然,大人们继续喝酒聊天。不经意中,我瞥见小冬哑巴,默不作声,独自站在大门口,一脸的苦瓜相,眼中分明闪着泪花。

  接下来的岁月,我便在卢镇的校园里,夜以继日的打造着高考的独木桥,家乡的事情也逐渐变得生疏。偶尔有些家长里短的争吵和芝麻小事传过来,也入不了我的耳朵。贯穿全村的那条沙石路扩建成水泥路,这绝对是我们村里的大事。把路扩大,把弯改直,这些难免要占用荒田山林、猪栏茅舍,几番吵闹,几番讨价还价,加上家家户户按人头摊派劳力、份子钱,请村里的名人、富户、商贾捐款留名功德碑,大半年才把路基弄好。这次修路,堂兄最先响应劳力摊派,说,他有的是力气,可以从开工第一天一直干到道路通车。堂兄家第一次在村里捐了款,是那个高大的瘸腿男人把钱送过来的,说是明小夏交代的,她在家奶孩子,走不开,以后修成水泥路了,她回娘家的路就平坦、顺畅多了。那个男人拿出一沓钞票,一脸的惶恐和羞涩,完全没有其他人掏出几张钞票时的意气风发、洋洋得意。周围的妇女们便低声地嗤笑起来,年纪大些的婆婆还不住地点头,说,小夏这丫头有福了,这男人能挣钱,还厚道本分大度,靠得住。

  为了拉直公路,尽量不占用耕地,这条水泥路从我们搬离的那个大院子后面经过,堂兄家无偿捐献了山脚下的茅厕,那座陡峭的山坡也被削掉了一半。不久,水泥路就通车了,我家乡像雨后春笋般渐渐破土而出的乡村别墅,与逐渐衰败颓废的百年老屋一起,第一次见证了四个轮子滚滚而来的神奇印迹。

  这生活和时光就像水泥路面上滚动的车轮子,循环反复又一去不返。我完成了高中的学业,如愿以偿的在北方的大草原上,惬意地望着牛羊成群、白云悠悠。小冬哑巴依旧在家乡的田野、小河与山林间呵呵傻笑。这个时候,明小丘把女朋友带了回来。这个来自外县的女孩子,明眸皓齿,常年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忙碌,脸色有些苍白。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们村里的风光,夜幕低垂里升起的袅袅炊烟格外诱人。村里已经有了不少的红砖小洋楼,小丘家的大瓦房虽然还很新,冬暖夏凉,但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小丘的女朋友是个勤劳吃苦、有主见的人,她说,这不是什么事,两个人在外面打三五年工,再借点钱,做栋红砖房也是小事一桩。只是另外一件事不是小事,也是她嫁过来的唯一条件,答应她就年内结婚,不答应就一拍两散。这个唯一的条件就是,在他们做好红砖房之前,明小冬不能在这大瓦房住,他们做好红砖房之后,明小冬不能在红砖房里住。

  这个条件,在我那山村里简直就不是条件,就算小丘的女朋友不提,我们村里的绝大多数人也会一致认为,堂兄家要主动提出和保证,不能让脏兮兮、呆傻的小冬哑巴把小丘的女朋友给吓跑了。一个废物哑巴,住哪里不是住,相比起明家香火传承来,废物哑巴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在订婚之前,小冬哑巴回到了已经被遗弃了几年的老屋。堂兄花了几天时间,将瓦面重新翻盖了一下,房屋四周的水沟也认真疏浚了一遍。按照常理推论,只要瓦面不漏水、水沟不堵塞,这个已经承载了一百多年香火轮回的先人老屋,应该还可以孤独地再静默几十、上百年岁月。

  只是,村里人忘了,那座静默了亿万年的陡峭山坡,在几年前被削去了一***露的岩石、泥土像是流血的伤口,一直都没有愈合。那年夏天,天空像是被谁捅开了一个大缺口,倾盆大雨整整下了两天三夜,村里所有的人都躲在房子里,大家都在感叹这场大雨。第三天下午,堂兄把刚满月的孙子扔给了懒尸婆,踩着漫过石拱桥的河水,摸索着来到了一公里外的老屋。老屋地面很干燥,屋内外的墙壁没有水渍,瓦面没有破损,四周的水沟没有堵塞,老祖宗把水沟挖得很深,雨水不会漫上土墙。堂兄又看了看厨房,锅里正在煮绿豆稀饭,这是小冬哑巴最喜欢吃的晚饭。堂兄在客厅里坐下,发了一支烟给哑巴儿子,父子俩烟头对烟头吸着了烟,然后就在烟雾缭绕里静默着。一支烟抽完后,堂兄又从烟盒里弹了一支出来,小冬哑巴呀呀地回绝了,堂兄便把那支烟夹在了耳朵上,那包烟顺手丢在了桌子上。堂兄想着家里刚满月的小孙子,便转身往外走,一边提醒小冬哑巴,你耳朵灵,要惊醒些,听到什么声响要出门看看,特别是要去检查水沟,别被堵住了。小冬哑巴呀呀呀呀地比划着,站在屋檐下,看着父亲的身影在夜幕低垂的滂沱大雨中消失不见。

  我猜想,吃完绿豆稀饭,小冬哑巴记着父亲的吩咐,一定是绕着水沟转了一圈,见没有哪里被堵住了,他便美美地抽了一支桌上的烟,然后赤膊躺在了床上。外面的雨下得愈发大了,敲在瓦面上,像是石头击打在洋铁皮上,小冬哑巴便在这乒乒乓乓的雨夜里沉入了永恒的梦乡。

  半夜里,老屋后面五十来米远的那座山坡,前几年被削去的山体开始往下掉石头,接着发出了一阵沉闷的轰响,整个山体垮塌了下来,继而是四周被围堵的洪水喷涌而出,一股汹涌可怕的泥石流向着落差二十多米的老屋席卷而来。不到一分钟,整个老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江河奔腾般的泥石流还在争先恐后地向老屋冲来。

  一个小时后,下了两天三夜的大雨彻底停了,深夜里的天空甚至还露出了几颗星星,眨巴着调皮的眼眸,打量着苍茫无边的夜。

  天亮后,人们才发现那半座消失的山坡,它们没有长腿,却轻松地跨越了五十米的距离,在老屋这个地方堆出了一座新的山坡。小冬哑巴在一个雨夜里,被泥石流掩埋在了二三十米的地底深处。堂兄没有去挖掘这座刚刚堆砌成的山包,村里人也没有一个人觉得应该去挖掘。有人拿来了纸钱蜡烛香,袅袅青烟里,一切都化成了一抔黄土。

  一个月后,我回到了老家。站在这座椭圆的山包面前,我没有悲伤。或许,我的小冬哑巴,能够这样遽然远逝,对他而言并不是一种无法承受的苦痛。生已如此甘苦,在接下来的往后余生,他会更加得孤独悲苦,能够这样提前远行,也是一份难得的宿命轮回。

  只是,我跟小冬哑巴的约定是无法再继续履行了。我掏出一整条烟,放在墓碑前,然后点燃了一叠又一叠的纸钱。烟火缭绕中,我深深鞠耕,相信,下一次轮回里,明小冬会有嘹亮的嗓音,会有聪慧的头脑,会有阳光般的微笑,会有漫长又幸福的时光。

  六、誉兰老师

  从幼儿园开始,直到大学毕业,教过我的老师很多,留下的美好记忆无数。因为父亲是老师的缘故,在我们山村里,我们家受到了村里人格外的尊重,甚至还有许多仅仅因为是尊重而援手的帮助。从懂事起,我幼小的心灵深处,就有了对知识莫名地渴望,这渴望转化成行动,更多的不是夜以继日的读书做作业,而是对老师的无限信任和尊敬。誉兰老师,是我们村里的风云人物,更是我们村小学的美女老师。

  誉兰老师姓袁,娘家在我们明村的最西头。明村所有姓袁的人都聚居在那里,那个屋场不叫袁屋,叫马谷坑,是个古老的村落,袁氏与明氏,谁在明村的历史更悠久已经成了历史的糊涂账了。据说,元朝在打下江南后,想把肥沃丰腴的土地变成塞北无边的大草原,养马风行民间。不过,没过多久,养马还是让位了种水稻、高粱,毕竟,解决黎民百姓的肚子问题,才是江山永固的第一选择。

  卢镇在隋唐年间就开埠设圩,除了繁华热闹冠绝江南外,其军事地位在方圆千里之内同样无出其右者,一只小小的骑兵部队便驻扎在卢镇街上。卢镇三面环江,周围都是平原,是难得粮仓之地,三天两头都要闹出战马践踏庄稼的军民冲突矛盾。爱民如子的上级长官为了彻底解决这一难题,准备将骑兵换成步兵,要把全部战马拉走。没想到,有个马夫跑了出来,说,换成步兵是良策,但卢镇周边山峦重叠,消息传递和人员来往极为不便,应该留下部分马匹以备不虞之用。卢镇东南十五里,那片山林都是低矮山丘,绵延广阔,植被茂盛,还有溪流河水,最适合于放养战马。

  于是,这个姓袁的马夫拉着一百多匹战马来到了这一片山林。没过多少年,战马越养越少,长官好像也忘了这穷山僻壤处还有一个姓袁的马夫。再后来,朝廷渐渐衰败,姓袁的马夫将剩下的十几匹战马改成了马队,打着驻军的旗号开始了走私贩运,积累了不少财富,在这片山林脚下当起了地主老财。尽管一匹马也没有了,袁氏后人还是很自豪地把这个地方叫作马谷坑。

  誉兰老师就是马谷坑走出来的美女。马谷坑的岁月风云悠悠,一晃就一千年过去了,到了誉兰老师这个时代,北方战马的飒爽风姿在誉兰老师身上愈加的精彩夺目。誉兰老师的名声传到我的耳朵时,我刚进幼儿园。这是我们村小学开设的第一期幼儿园班,说是幼儿园,其实就是学前班,教我们学拼音,读笔划,写名字。我们三十来个小娃子一年后全部升入了一年级,这个幼儿园班就停办了,我们这些人有幸成为那个时代村里空前绝后的一批能读幼儿园的山里娃,等幼儿园在每个农家屋场铺天盖地涌现时,已经是二十年后的事了。在幼儿园一年,我是认不到誉兰老师的,但在那年冬天,我在乡野田间睁大了双眼,在惊世骇俗中看见了美若天仙的誉兰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