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事,那人 那山,那事,那人(第四十章)
作者:明青萝的小说      更新:2022-11-16

  那山,那事,那人(第四十章)

  明青萝

  明洪叔在明村的往事虽然不多,但点点滴滴砸过来,早就把我们的耳朵砸出层层老茧来了。奶奶说,一九七六年的冬天,是明村人最开心的一个冬季。久违的阳光洒落在明村的每一寸土地上,晚稻收割完了,水渠、池塘里的淤泥也清理完毕,明村水库被彻底放空了,无数的鱼虾在浅浅的水底活蹦乱跳。我奶奶说,那是明村生产队里许多年以来没有的热闹景象,整个水库都是人,大人小孩争抢着抓鱼捉虾,那热闹劲儿比过年还火爆,那段时间,家家户户鱼香扑鼻,竹篙上挂满大鱼,竹簸箕上晒满了小鱼小虾。明村水库也彻底清淤了一次,奶奶说,这是明村水库捞鱼最多的一次,也是清淤最彻底的一次,大家的干劲和热情全被满水库的鱼虾给钓上来了。奶奶没想到的是,这次清淤也成了明村水库的最后一次。明村水库一般要十几年才会清淤一次,有时甚至二十年也不会放空水库。等到下一次明村水库该清淤了,明村的乡野已经荒芜的差不多了,风流云散之后,水库彻底消失,被高楼大厦取代。

  隆冬的太阳慢悠悠地扫过明村的山野,家家户户的鱼虾都晒成了干货,全部装进了坛坛罐罐里。这个时候,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在明村传开了,明洪的父亲,我的四爷爷获得了迟来的自由,结束了在明村接受乡下再教育的十年生涯,恢复原职,重新担任离我们明村300多公里远某个大型矿山企业的矿长。明洪随着父亲在明媚和煦的暖阳中离开了明村,踏上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舞台和人生。明村人不舍的目光中饱含希冀和祝福,他们相信,这个获得明村人交口称赞的半大小伙子,在那更辽远广阔的天地间,一定会有锦绣的前程,一定会有更大的爱心,更多的善举。

  明洪叔一家离开明村后,我的啼哭声才在明村的山野间鸣响。明洪叔的故事伴随了我整个的童年时代。记忆中,我第一次见到明洪叔,是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端午节。端午节,是明村每年的三大节日之一,一过年二端午三中秋。在明村小孩的记忆里,端午节的重要和意义远超过年与中秋。过年无非吃喝拜年说吉祥漂亮话,放放鞭炮,看着大人舞几下龙灯而已,中秋就更没什么意义了,除了月饼好像就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可以吊起我们的胃口了。端午节则不同,我们可以放风筝,可以折纸船,可以插艾草,可以编制五彩丝线,还可以赛龙舟,吃粽子喝雄黄酒,好玩好吃的多得数不过来。那芳香四溢的酒水滴在额头上、耳朵上,麻麻的、酥酥的,又有些冰凉凉的,特别的舒爽解气。在我们明村,最重要的节目当然是赛龙舟了,大人们组队赛一场,我们小孩也组队赛一场,明村河两岸人山人海,加油欢呼声惊天动地。这一年的端午节,我家来了几个尊贵的客人,多年没有回来的明洪叔他们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明洪叔的哥哥明玎、嫂子张雅,明玎叔的小儿子明明。这是我在明村记忆最深刻的一个端午节。二十多岁的明洪叔已经是一米八五的大小伙子了,现在流行的所有美男、帅哥、小鲜肉的特质,在他身上有了最完美的体现,而且还绝对的健壮、阳光、智慧。他圆润纤长却长满茧子的手随便一拿捏,一张纸便变出了各种形状不同的小动物,随便跑两步,风筝便呼啦啦地直飞上了明村蔚蓝的天空。明村的老人得知他回来了,络绎不绝地来我家里看他,问他在矿山里的各种情况,津津乐道他十多岁时在明村的一言一行。

  这一年的龙舟大赛,明洪叔成了万众瞩目的对象。他从我家院门一出来,就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火辣辣的扫过来,一路跟随,紧跟不放。明村河上的龙舟赛锣鼓喧天,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当明洪叔来到河边时,呐喊声一下就没了,连龙舟也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这个明村人熟悉而又陌生的美男子身上。在大家的吆喝和欢笑声中,明洪叔一个鲤鱼打挺,轻轻巧巧地跃入水中,滑溜一下就来到了龙舟上,双手握紧船桨,在大家的轰然叫好和穿透云霄的呐喊加油声中,龙舟像是骁龙出海,在明村河水面上滑飞而去。明洪叔他们这一组毫无悬念的获得了大人组第一名,他们的气势无人可及,所有的掌声和鲜花都属于他们。只要有明洪叔出现的地方,就会有这样的气场和效果,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这是明洪叔长大后在明村参加的第一场龙舟赛,也是明村男女老少都参与的最后一场。仿佛冥冥中有安排,明洪叔创造了一个让人刻骨铭心的记忆之后,时代便要翻开另一页,让人还来不及迈开超越他的脚步,他却在另一个新的起点创造了属于他也属于我们明村新的起点,新的记录,新的高度。第二年,明村出现了少有的春旱,田里的禾苗耷拉着脑袋,脚下的泥土裂开了干涸的嘴巴。阳光热辣辣的,明村河断流了,被淤泥石块分割成了一个个的小水坑。除了赛龙舟和放纸船,端午节该有的各种活动都按部就班照旧进行。大人的龙舟赛没有了,我们小孩的龙舟赛则继续进行。不过,这次龙舟赛没有了明洪叔参加时的轰动和激动人心,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推着一块小木板,上面放着一个塑料脸盆,我们赛的是谁在明村河里抓住更多的鱼虾。后来,雨水来了,青壮年都外出了,龙舟赛也就一年比一年稀疏无趣了。再后来,明村山里有了采石场,明村河水高涨了起来,水里的鱼虾难见踪影,淤泥却层层堆积,连我们都不下河摸鱼了,哪能看见大人的身影和往年的龙舟赛。

  明洪叔回乡过端午节掀起的漩涡,随着明洪叔返回矿山渐渐平息。不过,跨过我家门槛,来打听明洪叔情况的老妇、媒婆却有些络绎不绝的意味。奶奶满脸含笑,一番云里雾里的东拉西扯,总是能把这些不速之客驱赶得一个不剩。这个时候,明洪叔该是在几百米乃至几千米的地底下,在那暗无天日的矿山深处,用他那修长有力的大手,握住电钻或是铁榔头,一锤一锤的锤着钨砂矿石,全然不会想到,远在数百公里的明村老家,有这么多人在关注着他的终身大事。

  四爷爷返回矿山恢复职务后,辛苦操劳了五六年,因为早年的不可名状的经历,身体受到不少伤害,这一劳累过度就病倒了。四爷爷趁此机会辞去了所有职务,并离休养病,几乎常年在矿山医院治病疗养,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仙逝离去。明洪叔在矿山上的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顺理成章地进了矿山,下了矿井,在深深地底下挖掘着通向光明的人生大道。他回来老家过端午节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有着多年工龄的老矿工了,经他的手挖掘出来的矿石,早就可以堆成明村山林间一座并不低矮的山丘了。

  大凡名人和哲学家都爱说,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财富。这话一点都不假,尤其是在知识不普及,大众文化水平不高的时代,知识就像布袋里的尖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都能凸显出它的力量和财富。在矿井下挖矿的工人,大多是小学文化,甚至没进校门的也不少,初中文化少得可怜,像明洪叔这样的高中文化,整个矿井里只有他一个。明洪叔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做什么事情都爱动脑筋、勤琢磨,理出个门门道道之后再付诸行动。干活轻松许多自不用说,收获满满那也是大概率的事。跟着明洪叔下矿井的人回到明村,对他总是赞不绝口,说,只要跟着明洪,没有挖不到钨砂的人,明洪好像长着火眼金睛,能够穿透地层,他说往这边挖,这边就一定有品质高的大量钨砂,他说别往那边挖,挖了也是一场空,有的人不信邪,偏要往那边挖,最后累到吐血,也没有挖出一小块钨砂。一次两次是运气侥幸,八次十次让人哑口无言,百次千次让人敬若神明。就这样,明洪叔用他的智慧和人格魅力成为矿山上不倒的红旗,也赢得了矿山上最美矿花的芳心。坐在机关办公室的最美花朵,倒追一个在矿井深处浑身黝黑的挖矿工,按常理,大家都要取笑是某只哈码吃上了添鹅肉。可惜,几乎所有人都不这样认为,大家在心中一致暗叹,怎么就被这家姑娘捷足先登了呢,真是好福气。二十三岁那年,明洪叔抱得美人归,成就了矿山上一段女追男的佳话和不少人内心深处的遗憾。

  古语说,靠水水流,吃山山崩。再丰厚的矿藏也经不住人类的千锤万凿,再卓绝的智慧也寻找不出没有尽头的宝藏。明洪叔的经验和智慧更加老到,指点的方向却日渐迷茫失措。工人们挖掘出的钨砂逐渐稀少,品质也不断下降,矿山的效益开始像明村山头的太阳,逐渐西沉下坠。转岗、转产、裁员、下岗、内退、买断,这些新时代的新名词一天天多起来了。就在大家走关系跑门路,甚至连哭带喊要留在矿山不肯离开时,明洪叔第一个提出了买断的申请。谁都可以离开,唯独不可以离开的明洪竟然第一个要离开,而且是选择买断这种一刀两断,从此与矿山不再有任何瓜葛牵连和恩怨纠缠的彻底方式。矿山上的领导自然舍不得明洪离开,虽然矿山走下坡路了,但还远没到要大家散伙走人的绝境,只要分流一部分人,还是可以继续运转下去的,明洪怎么可以离开呢,有了他,矿山的运转可以更加顺畅,起死回生也就有了希望。不过,明洪叔显然是下定了决心,没有谁能够说服他,哪怕矿山上不同意买断,一分钱不补偿,他也要离开。话说到这份上,也就没有挽留的可能和必要了。矿山的领导自然不会对一个有过重大贡献的职工绝情的,按照最高标准批准了洪明叔的买断申请,补偿了明洪叔大约八千块钱,彻底了断了明洪叔与矿山的前尘往事。

  你明洪叔是个有大担当的人,实在是难得。说起当年往事,奶奶眼里竟然有了泪花。你明洪叔考虑的不是他个人,如果没有你明玎叔一家的事情,他也许就留在矿山了,说不定还能当矿长,搞改制,弄个人承包,发更大的财呢。奶奶嘴里不断的唏嘘感叹,以为明洪叔失去了发家致富的最佳机会。也许是红尘滚滚万丈,遮蔽了天堂里张望向人世间的眼睛,奶奶在天之灵无法看见,后来的明洪叔成了明村更大的名人、富人,名村的首富,资产在亿元以上。不过,奶奶说,明洪叔是个有大担当的人,这一点不假,而且实在是难得,尤其是在我进入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后,听见、看到和思索过以后。明洪叔离开矿山,首先不是为自己的前程考虑,是为了寻找能够担当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