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哀歌 黄梅雨
作者:三连鞭的小说      更新:2022-10-08

  第一章

  盐贩

  轻风吹来,带走了一天最后的暑气。随着天气渐渐转变,日落也比往常早了一些。酉时已过,斜阳慢慢沉入地平线消失不见。豪州地界内一座偏僻的小山岗,大约七八十人的队伍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艰难而行。

  最前方一人骑着匹劣马,离着队伍百步距离,马上之人粗布麻衣,一手持缰一手拿着把快刀,左顾右盼。后面的却是一个车队,十几辆独轮车两人一组前拉后推,车上堆的布袋鼓鼓囊囊看不出装的什么货物。不过看着推车之人吃力的模样,显然并不轻松。

  跟在后面还有几辆驴车,驴嘴上套着马嘴笼哼哧哼哧卖力拉车就是叫唤不出声来,只听得车辆吱吱作响。赶车的汉子手里鞭子只顾挥舞,却从不抽打一下,眼见得是个心疼牲口的主。紧跟着驴车后面还有十来个大汉,个个精壮彪悍。

  一行人只顾赶路也不交谈,只有时不时的响起车辆嘎吱嘎吱和晚来归巢的乌鸦聒噪声,整个队伍气氛显得凝重又沉闷。忽见前方那人回转马头直奔而来,随着他跟前面几人比比画画队伍也陆续停了下来。

  待得近前才见他形容略显紧张,对为首模样的大汉禀报道:“公佑哥哥,前面发现一堆乱石、枯树挡住去路只怕有些尴尬。”话音刚落,不等公佑哥哥发话身边几个毛头毛脸粗糙汉子就聒噪起来:“什么,直娘贼,莫非还有鸟人敢打俺们注意不成?果真就有,一刀剁翻了便罢。”一边嚷嚷一边就要拿家伙。

  “混账,你等休要造次,有公佑哥哥在此一切全凭哥哥做主”一位身材矮小的汉子瞪着三角眼呵斥道,随即又转过脸来笑道:“哥哥莫怪,他们几个也是一时性急乱了分寸,还请兄长不要介怀”。

  “哈哈哈……”

  只听的一串爽朗的笑声,“都是自家兄弟,贤弟何必如此”,这为首之人姓王名仙芝,字公佑,身长七尺开外,长得眉分八彩目冏雙瞳,威风凛凛仪表端的不俗。

  王仙芝一边摆手一边又道:“这一路行来也有三五十里,我看兄弟们也都有些累了。正好停下歇歇脚,把这拉车的几头驴子也解下来喂些草料罢。”接着又对那骑马汉子吩咐道:“让弟兄们把路障清扫干净,你再去前方打探一下”那人领命去了。

  自安史之乱时起,朝廷为了筹措军饷而实行榷盐法。把所有制盐全有官府掌控,禁止民间百姓对盐的私买私卖,食盐的价格就从十文一斗暴涨至百文一斗。到如今咸通十二年,盐价已经涨到三百五六十文一斗。

  连年的天灾加上朝廷横征暴敛,使得天下小民百姓生活极为困苦,逼得一些人家竟然时常吃不起盐而淡食。也因此就涌现无数做私盐勾当的各路强人,王仙芝这一伙人正是此中老手。

  一众人散落在道路上,大家拿出自带的干粮就着水壶吃了起来,也有几人牵着骡马自去寻新鲜草料去了。

  王仙芝走向几个聚在一起的汉子,耳边就听到他们欢快的谈论着,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愉快地说道:“这一遭买卖甚是爽利,足有五百槲上好粗盐”

  “对呀对呀,这一回可得利不少吧?”又见一个赤裸着上身,大约十六七年的年轻人急切地问道。

  “你这后生好不晓事,跟着公佑哥哥做事几时亏待了俺们。如何分利自有哥哥做主,你怎好随意动问?也罢,看你头一遭做买卖的份上,俺也不怪你。”大汉皱着眉头低声呵斥道。

  王仙芝闻言不由轻笑,对着那个少年打趣道:“六郎,是不是想多得一些钱回去娶媳妇啦。”

  “哈哈哈……”

  众人听得大笑起来,纷纷凑趣,一人道:“莫不是六郎早就看上哪家的小女娘了?说出来哥哥替你去做媒?”

  “呀呀呸,你这样粗鲁汉子怎做的穿堂入户、保媒拉纤的勾当,只怕早引了六郎去长乐坊寻你的红莲姑娘了吧”。

  “哇……哈哈……哥哥只怕不敢,不然红莲姑娘见了六郎这样俊俏小郎君再也不肯搭理你,死不偷鸡不成蚀把米么!”

  “姐儿爱俏,恁地,不是还有鸨儿爱钞嘛,让他去跟老鸨子耍去。”

  又是一阵怪笑,那六郎早红了脸,哪还记得之前要问的话。王仙芝见众人聊的正欢,也不给他解释,自顾走了一边去。朝廷对于私盐查抄甚严,一旦捕获而刑法又极重,超过一石即就地正法。

  自己带领大伙做此买卖,不啻于每日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虽然凶险万分,所获也颇丰。便是这一次行动下来,每人也能得六七贯钱,节省着花也可养活一家老小半年了。

  走到一株柳树下,王仙芝对跟着他的几个人道:“我们也坐下歇歇脚罢。”说完捡个已经泛黄的草地便坐了下去,几人也依次坐下。

  王仙芝摸着下巴对那三角眼汉子微笑道:“温球贤弟,这一回我们两家联合做的这买卖贤弟出力最多,这所得之钱理当也由贤弟分配。不如眼下贤弟就先给个方案如何?”

  蔡温球自然不肯,急忙道:“哥哥说的甚么话,甚么你家我家,我兄弟几人既然投了哥哥以后便是一家,稍微一顿又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俺们弟兄以后只听哥哥号令,一切全凭大哥做主。”言辞间态度极为诚恳。

  他兄弟两人平带着七八个粗汉,平日只能小打小闹弄一些散碎银钱,还时常担心受官府捉拿,朝廷历来对盐铁管控严格律法严苛。

  所谓的榷盐法,就是由民制的盐收归官府管制。盐法实施后,将生产制盐的人编为盐户,免除其他徭役、专一生产食盐。禁止百姓私自制盐、贩卖。统一由官府收购、运送,再由官府指定的盐商发卖。设立巡院,管理盐业,同时也负责缉捕贩卖私盐,凡私贩一石皆可立地处死。

  他一直想找个势力大的入伙,借着这次绝佳的机会就找上了王仙芝,不想手下几个弟兄这么莽撞全无一点敬畏之心,所以他才急忙向王仙芝解释。

  王仙芝看他着急的样子连忙道:“贤弟莫要多想,愚兄没有别的意思。”抬头望着蔡温球,正欲再说话,前面清理道路的十多人走了过来,被这一打岔就又停了下来。

  王仙芝族侄王黑虎长得极为雄壮,身高足有九尺开外。黝黑的皮肤密布一层汗珠,汗衫挂在肩头露出毛茸茸的胸毛极具阳刚气息。一边用手抹着脸上的汗一边瓮声瓮气地问道:“叔父,路清理干净了要不要接着赶路?”

  “你们也歇歇,再吃点东西一会再走不晚。”

  王黑虎等人也不答话,一屁股就都坐了下去。这时正好有送饭的过来,又不能生火,所以不过都是一些自带的干粮罢了,众人接过个个狼吐虎咽起来。

  王仙芝喝了一口水,看着正在使劲咬着烧饼的蔡温球问道:“兄弟,你再跟我说说你们是如何联系得到这批货物的。”

  蔡温球脖子伸了伸,指着旁边一个跟他长得七八分相似的人点了点。大概是被噎住说不出话来,意思是让那个人说话。那人连忙把水囊递给他,然后对着王仙芝道:“不瞒哥哥说:前几日我在永城县东门外二十里的安湖村,一个叫王客店内吃酒赌博耍子。结识一个叫柳七郎,他乃豪州城内鼎鼎大名高员外妻舅的便是。因他输了两百贯钱,想找店主人借贷一些翻本,那主人家只恐数目太大不肯再借他,他只得怒骂几句悻悻二回。”

  说到这他抓过兄长蔡温球手上的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又道:“小弟知道他姊丈高员外是豪州城里最大的盐商,有心想从他身上搭上姓高的这条线,就在后面叫住了他。不想这厮竟也认得我,拉我到僻静处对我讲:三郎借五十贯钱我去翻本,回头我把大生意与你来做。

  王黑虎此刻忍不住插话道:“莫不是我们运的这批就是?”

  这次的买卖只有王仙芝,蔡温球、蔡去球三人昨日定下来的,其他人等哪晓得内中缘由。昨日蔡家兄弟找到王仙芝说有一批货需要大量人手,自家兄弟本小人少做不得。实在又舍不得这次机会,愿意跟王仙芝合作把生意做下来。

  王仙芝不满的看一眼自家侄儿,对蔡去球道:“兄弟接着说,正好也让大伙一起听听。”

  蔡去球眯着一双跟他兄长一样的三角眼扫了一眼周围,见一群人围着眼巴巴要听他下面的话。他却不急着接,反而岔开话题问道:“不知道各位哥哥有没有听说最近江南两道并淮南之地出现一种上等的精细白盐?”

  王仙芝虽然昨日听他说过此事,此时不免还是心内暗惊。自己做了多年的私盐勾当,何等样的上好精盐没见过,如何从来没听过还有如此好物出现在市面上?

  每次准备运货前,他都会制定详细的计划,从不和手下弟兄们商量,不是他不信任弟兄们,多一个人知晓就多一分意外。这种杀头的买卖如何敢不小心翼翼、如屡薄冰?反而是行动以后为了让手下安心通常他也会把计划路线给大伙解释一下,所以他也乐意蔡去球来说此事,省的自己费一番口舌了。

  “哎呀……我的蔡哥你倒是快说呀……”

  “蔡三郎,你咋恁地磨叽,只管说便是了。”

  蔡去球看众人心急模样,也不敢卖关子忙道:“俺也不曾见过是甚等样的好盐,只上回借钱于七郎后,他还我人情请我吃酒,我心中惦记他说的大生意,特意灌得他烂醉。他对我讲近日很多地方出了一种精盐,比贡盐还要好。他姊丈又是做这个营生,只恐会影响了自家生意。扬言情愿低价出售一批货,托他找有实力的买主。”

  听到此处众人也就明白了,姓高的盐商想找有实力的可不止有足够的钱才行。说到底这买卖忒难,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来干的。一次五百槲的量,无怪乎王仙芝说蔡氏兄弟出力最多了。众人歇不多时便重新上路。

  天已黑,月色如钩!张小乙骑在马背上高高地举着火把为后面车队照亮道路,一片乌云飘过,夜更黑了。张小乙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空,月亮已经被乌云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