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转身,他下意识呆呆往回走去。
血液在身体里沸腾,他的双唇止不住地颤抖,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的师父,他不该,也不能受如此对待。他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人。
好人不能够就这样......曝尸荒野,死不瞑目。
城楼上的墨翟,正快速用眼睛审视一个又一个哨卡前的行人。
那些看见头颅后,惊慌的,尖叫的,瘫软的......都不是他想找的。
眼看东陵就要走回墨翟的视线之内,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忽然把他撞到在地。
“啊!抱歉,”男人骨节异常修长的手,轻轻松松就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没撞伤你吧?”
东陵被愤怒和痛苦充斥着,整个人像是要烧起来。
被这么一撞,好似当头泼了盆冷水,身体瞬间冰凉。
他红肿的大眼睛里,是满满的不敢置信。
他这么弱的吗?
好歹勤学苦练十五年,放在江湖高手之中,也算是后起之秀。现在还继承了师父近百年的深厚内力。
可如今被个陌生人随便一撞,竟会一个屁股墩跌倒在地。
这样不堪一击的他,要如何打到环鱼台之首,化形者甲等上的墨翟?要如何抢回被凌辱的师父的首级?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男人看他灰头土脸下,一副自尊心备受打击的模样,默默拍了拍他的肩膀。
“及行迷之未远。小家伙,你的路走反了。”
说着,不由分辩,双手钳制住东陵的肩膀,将他硬生生转了个方向,“去你该去的地方。”
东陵警铃大作,他立刻运功挣扎。
这哪里是他太弱?分明是这个奇怪出现的男人太强。
若不是男人撞倒他。此刻,他怕是理智全失,已和墨翟大打出手,然后被砍成了渣渣。
东陵身怀的内力,即使还未全部融会贯通,但其实力早已不容小觑。
寻常人若是这样擒拿他,早被他震飞十丈远。
可眼下放在他双肩上的大手就像两座难以撼动的大山,令他动弹不得。
唯一庆幸的是,目前为止,他未在男人身上察觉到丁点儿恶意。
否则,八万两黄金的悬赏令,现在就可以终止了。
“你是谁?”东陵如一只不安的小兽,声音勉力平静以掩饰掉内心的极度恐慌。
“故人。”男人轻描淡写。
“谁的故人?我爹?我娘?还是我师父?”东陵嘴上逼问不休,心里却是松了口气,强大的故人总比强大的敌人好。
“都不对。我是你的故人。”说完这句话,男人松开了他,“你的生命如此漫长,不要浪费在死人身上。毕竟,需要你战胜的人,多如星辰。”
简单的一席话,几乎惊出东陵的一身冷汗。
男人不仅认出了他,还对他的命绳了如指掌。
可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他从未深交过如此厉害的故人。
“他不是死人,他是我师父。”
知道拿他没办法,泄气般,东陵无助的声音干哑而苦涩,“父亲和师父,两条人命,血海深仇。可我现在别说报仇,连替他们收尸都成了妄念。”
这些天,一直压抑在心头的哀痛,不知为何,突然不受控制地对着一个陌生人倾诉而出。
大概,是那一句故人,让东陵重新找回与这个命运不公的人世,仅存的微末联系。
“你很急吗?只要你能保证自己好好活着。耗,你也能把仇人耗死吧?”
“可那还有什么意义呢?”东陵低声反问道,“等到他们老得不能动?那该享的福也全部享完了。这样的复仇,别说九泉之下我的父亲和师父不能瞑目,连我自己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那你更应该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有改写命运的机会。如果......你能活着去往流亡之地,我教你怎么砍下墨翟的首级。”
“真的?!”闻言,东陵惊喜地回头。
却发现,尘世莽莽,众生攘攘,男人的身影像是被水洗去了一样。
和他同时消失不见的还有墙上师父的头颅。
城楼之上顿时乱了起来,西岭郡哨卡渐渐乱了起来,这个人世似乎乱了起来......
即使是习武之人,徒步奔波四天三夜,双腿也快没了知觉。
还好沿途路过一个小村庄,这等偏僻之地,东陵估摸着不会有他的悬赏令。
哪知运气如此之背,刚到村口,便瞧见两名提着红色刀鞘的地方官衙正挨家挨户,拿着纸张,慢慢搜查盘问。
为了避免冲突,他正想躲开。
那两名官衙却瞅见了他,老远冲他喊道,“小要饭的!过来!”
他只好在土坯墙上,胡乱摸了两把灰,朝自己脸上快快搓了搓,然后含腰驼背地走到官衙面前。
其中一人打开手中画像,东陵已经做好伸手把他们掐晕的打算。
画像展开,上面画得竟然是个女的。
呃......他默默收回准备发难的爪子。
“画像上的人你可见过?”
东陵闻言,仔仔细细看了看这张盖满官府印戳的通缉令。
画像上的女人五官并不精细,小鼻子小眼睛,其貌不扬。倒是有个颇为好听的名字,玉髓。
而且她的头发被额外用笔标注了,红色!
他摇了摇头。
两位官爷晦气地驱赶他,“真是耽搁老子时间。”
等他二人走远后,关门闭户的村民们才纷纷走出家门。
今夜,以东陵的脚程便能上岙山,所以他不用再遮遮掩掩,身上带的盘缠总算有用武之地。
他用白花花的碎银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不仅洗了个热水澡,填饱肚子,还换了身干净点儿的麻衣。
“老爹,刚刚那些官衙抓个女人干嘛?”
东陵用内力一边烘干头发,一边询问道。
“听说那女人是个近神者,怕被献祭,便从舞阳郡逃到我们这边来了。这种啊都是官家的事,你个后生仔,可别瞎打听。”
然后老爹回头,见到束好长发的东陵,不由叹道,“哟,小伙子模样挺俊。嘶......我怎么感觉,我在那里见过你?”
“哈哈。”东陵尬笑两声,怕眼前老人想起什么,也怕给这老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飞快提起一旁的行囊,背好佩剑,同老人挥手告别。
岙山山群,横向连绵三千里,纵向最少也有数百里。
群山莽莽,蛇虫鼠蚁还是小问题。
传言之中,其腹地更是鬼魅盛行,有万象魔窟之称。不论是哪只脚踩错,人可能都会滑向无尽深渊。
百年前,暨朝王权更迭最可怕的那一次,叛军就是选择躲上岙山。
数十万大军攻上山岭,结果全军覆没。而躲上山的叛军,也无一人从山上活着下来。
暮光降临时,东陵终于到达了传说中有来无回的岙山下。
望着笼罩在昏暗夜色里犹如吞天巨兽的莽莽山脉。
他抿了抿嘴巴,打气道,“什么魔啊,妖啊,千万不要不长眼睛惹了我。”
他拾起一旁的枯木,做了一个简易的火把。
“小爷不说走过南,闯过北,大江大河喝过水。但我现在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一条烂命,你来惹我,小心我让你找不到轮回的道儿。”
说完,他深吸吐纳,眼神坚毅地踏上横翻岙山的第一步。
阴冷的山风阵阵袭来,直扑他的面门......
“宿命之书,开始改写了。如果有人记录历史,应该要从这一步,开始讲述。”
隐藏在黑暗里,连东陵都未察觉到的人,望着那微弱的火光一步步消失在山林深处,如同吟咏般缓缓说道。
一队衣着打扮皆是雪青袍衫,白色里衬的年轻人在夜色中过了西岭郡哨卡。
队伍里一位眉目如画,目似点漆的女孩儿手腕间突然红光隐隐。
“神女,怎么了?”
女孩儿举着火把,洋洋得意道,“和我推测的一样,姜东凌放弃了西岭郡哨卡,要突破岙山进入流亡之地。”
“那我们按计划,兵分两路,一路去找‘十二月荼蘼’。一路在岙山进入流亡之地的边线处等着他,那里接了悬赏令的人一定很多,尽量不要起冲突。”
“是,大师兄!”
“记住!除非姜东陵死在了岙山上,不然不到万不得已,不许上岙山!最好是在边线处将他就地正法,一旦让他成功进入流亡之地,即使有神女指路,也无疑大海捞针。”
城楼之上,墨翟和身披玄色斗篷的女人看着那队雪青袍衫的年轻人兵分两路。
“云衡宗也出发了。”墨翟冷漠说道,“还带了神女缙容。”
从那日昭鹤子的头颅凭空消失后,他的心情就一直不爽,而且所有事情都开始超出预期。
对于素来掌控全局的墨翟来说,这种感觉很不好。
“她不过是个半残,卡住近神者乙等上的门槛罢了。”女人清越的声音,没有丝毫情感,“有什么用呢?”
说着,她缓缓转身,将目光重新投回岙山的方向。
只要一看向那里,她的眉心便开始隐隐作痛,“姜东陵注定要死在岙山,他的尸身会葬入魔窟之中,没人能得到。”
墨翟面露凝重,“我回去交差,希望‘他’能够理解。”
女人刚想点头,红芒自她的斗篷下,宛如赤色的鸟儿,千万只飞舞而出。
红光烁烁,顿时照亮了整个城楼。
连她戴在头上,遮住容颜的帷帽都被突入而来的神力掀起,火光之下,一头深红长发瀑布般倾泻,浸染过鲜血似的。
“郡主殿下!”
墨翟顾不得尊卑,一把扶住她纤细的肩膀。
周围的侍从也吓得纷纷跪倒一地,直呼蝃蝀之神庇佑。
“不对!”她倒在墨翟的臂弯中,双眼已是全红,像神殿壁画上食人的魔鬼,“我看到岙山上,还有人......与他命盘相护之人,宿命......被改写了。”
她的表情极端痛苦扭曲,犹如分娩一样,“姜东陵会死!但他,还会活!”
会死?还会活?!
山上有再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