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热爱这个世界 遇
作者:石阶有雨的小说      更新:2022-10-09

  高媒婆从义侯庄置办了一套新衣柜,经过村口的时候有个陡坡,原本在手拉车上坐着的小伙子忙下车帮忙去推,不远处走来一个姑娘,花花绿绿的棉袄,领口露出白衬衣的领子,穿着一双方口小皮鞋,应该带了点跟,走起路来颇有种隐约的电视上偶尔播出的模特范。

  高媒婆的丈夫陈留柱在前面吃力地拉着,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高媒婆也在后面搭手去推,无奈实木家具实在过于沉重,总有种比金丝楠阴沉木棺材更厚重的错觉。

  可高媒婆一家在后陈庄的人缘并不好,叫得起名字,却不见得有回应。这时看见不远处走来的姑娘,这是个刚刚能叫得起名字的人,高媒婆和王媒婆向来同行是冤家,王媒婆在陈静身上吃瘪这事儿,高媒婆虽然不是第一个听说,却是最放在心上的。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前面拉车的汉子快要力竭当场,要么是先放下歇着,等会儿看有没有人路过搭把手,要么就是——眼前有个刚叫得起名字的姑娘。

  “静儿啊……”高媒婆还是喊出了声,毕竟一鼓作气的气要是没了,那可得花不少时间提上来。

  陈静皱了皱眉,停下了脚步,很快她就明白了这高媒婆的意思,撸起袖子便小跑到手拉车后面帮忙推车。

  “三!”

  “二!”

  “一!”

  这个陡坡着实难上,难上的点在于它不仅陡,前段时间刚下过大雪,雪化完路还在泥泞时被车流人马踩得变形,这早上的寒气一冻,就变得不仅硬滑而且坑坑洼洼极不平坦,很难找到着力点。

  “三……!”

  “二……!”

  “一……!”

  手拉车竟然奇迹般地上了坡,只是在坡上帮忙推车的男女一时之间失去重心,在这坚硬地冻土坡上,摔作一团。

  两人慌忙起身,四目相对又移开视线,各自脸颊升起一抹绯红,迎着冬日初升的暖阳,轮廓之上镶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这姑娘力气真大,没有你还真推不上来!”高媒婆上来寒暄道,“走吧静儿,去俺家喝杯热茶坐坐,算是老嫂子谢谢你一臂之力。”

  陈静读书的时候特别喜欢语文,尤其对一些成语颇为敏感,听着高媒婆随口说出的一臂之力,想了想还真就是一臂之力,不由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鬼使神差般,跟着前面的手拉车,进了高媒婆的家门。

  柜子实在太沉,小伙跟陈留柱两个人卸不下来,于是只得等大哥陈留根带着弟兄们来一起下手。

  那小伙进屋拉了把凳子坐在不大的桌前,陈静垂下眼帘不去看他,高媒婆拎着热水瓶,端着两个茶碗走进门,近到桌子前放下,倒上两碗热气升腾的茶水。

  陈静捧起碗檐,鼻子探着碗中的热气小口地吹着,门外突然起了一阵风,又开始飘起了雪。

  小伙不知怎的站起身走到门边,望着窗外落雪,眯着眼睛手背腰后,不知所云道:“风骤雪疾催人走,此去人间多白头。”

  高媒婆闻言笑着打趣道:“你还吟上诗了。”

  “大姐,”小伙脸上堆起笑脸,“俺得回去了,不然等会儿雪再大点,路就不好走了。”

  “要打伞不?”高媒婆也不挽留,仍是笑着问道。

  小伙紧了紧大衣的衣领,说了句用不着便走进门外的风雪中渐渐远去。

  陈静依然在桌边坐着,手里捧着那碗热茶。

  “静儿啊,”高媒婆回头说道,“你再吹一会儿那茶可就凉透了。”

  张家换了一头身强力壮的灰驴,专门用来拉车。那时候送货上门的服务可不多见,不多时十里八乡便传开了,小到座椅板凳,大到床柜门屏,只要是开口,风雨无阻定期送达。

  一头灰驴拉车,车上坐着张家最小的儿子,和一车或满或不满的木制家具。

  偶尔有脸熟的行人,总会笑着喊到:“兴邦!送货去?”

  拉车上的人总会挥手示意,回道:“是啊!”

  家中没有活计要忙的时候,陈静会穿着那件花绿的棉袄,走到田埂地头坐下,看远处的老树和飞鸟,那么小的麻雀,大概一生也飞不到温暖的南方过冬,寒冷无法完全杀死它们,所以年复一年,总能看到。

  偶尔会听见远处灰驴不甘的闷叫,随着一阵阵车轱辘转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她侧过脸去看,车头坐着手拉缰绳的小伙,有时也会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兴邦!送货去?”

  然后听到张兴邦回道:“是啊!”

  她有时会偷偷的笑,小学有个语文老师也叫兴邦,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也不知道是如何想起,又如何发笑。

  只是当她侧过脸去看时,车上的张兴邦会冲着她嘴角上扬地微笑,如果有阳光洒下来,甚至有些刺眼,她忙把脸转回去,继续看远处的老树和飞鸟。

  渐渐地,老树和飞鸟,灰驴和小伙,有时会以一种相互串联的姿态出现在陈静的梦中,有时梦里只有老树和小伙,飞鸟与灰驴却不知去了哪里。等到她终于从梦中醒来,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她才意识到,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在老树枝头飞舞的小伙,那应该是只麻雀,不知为何说出了人的语言,仿着那小伙的声音说道:“是啊!”

  岁在庚午,时经三九,年前最后一场雪刚刚落下,算着日子已是腊月十六,年味儿渐剩。

  陈静没有出门,外面纷纷扬扬的雪从门口照进来,有风声呜咽低吼。

  屋内没有什么可供消遣的,织了一半的毛衣放在床头,冻的手脚僵硬,没有心思将它完成。至于黑白电视,那是结了婚的人家才有的东西,她自然可以去兄或弟家串个门子看上两眼,但终究没去凑成这个热闹。

  同样还未到成家年纪的妹子陈香今年没有回家,南方的天气无论如何过冬是比北方难熬一些。她显得有些落寞,屋内的火炉已经忽明忽暗,却也懒得添上柴火。

  如果要出门,大哥二哥家的侄子侄女肯定是要跟这个还未出嫁的姑姑亲近亲近,她怕这个,不知如何言辞讨晚辈欢心,她甚至连如何讨自己欢心都还不明白。

  如果没有落雪,再去看千篇一律的老树和飞鸟,寒风中裹紧冬衣,继续陪伴着时光变老。

  雪天路滑,张兴邦坐在拉车的前头,冻的直打哆嗦。年前最后一批货送完,大概又要继续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的生活。

  灰驴粗重的鼻息融化了飞扬的飘雪,须上长满了细密而晶莹的水汽。它大概已对这十里八乡的小路见惯不惯,也对身后主人的命令有了些许明悟,如果听不到那人发号施令,就继续优哉游哉地迈着轻快而缓慢的步伐,融入这满天的风雪。它大概是聪明了一些,所以车后横放的鞭子很少会再有挥动的时机。

  此刻它在风雪中慢悠悠地走,拉车上除了主人以外,已经没有别的重物压着,车轱辘在坎坷的小路上吱呀呀地转着,发出随时崩折般的响声。融化的雪沁入木制的车轮,又被寒风吹过之后冻的坚硬,终于在崎岖中裂开一条缝隙,而随着之后越发颠簸,弯折错位,抛锚在风雪中的小路上。

  张兴邦在哆嗦之中发觉重心不稳,忙牵住缰绳,一人一车一驴在路边停下,举目望去,除了茫茫的风雪,再也没有别的影子。

  他咬着牙暗骂一声,从车上下来,给灰驴下了套,看了看前后的路,思来想去眼熟的只有一条通往高媒婆家的小路。

  他牵着灰驴顺着小路走到门前,拉住门环叩了三声,屋内没有动静,他摇了摇头又要拉住再叩,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高媒婆裹着棉袄探出头来,看到来人讶异道:“小兄弟?哪阵风把你吹到俺家里来了?”

  张兴邦缩了缩衣袖,吸溜着快要结冰的鼻涕水,寒颤道:“大姐,拉车坏在路上了,我这人生地不熟的,要不是怕冻死在半道上,绝不来麻烦您。”

  高媒婆扯着嘴角笑了笑,把一人一驴迎进了门,又关了门插上门闩,陈留柱从堂屋走出来,定睛一看那一人一驴,刚吃过酒面红耳赤的汉子咧嘴大笑道:“兄弟!上次一别,当哥的可很是想你!赶早不如赶巧,哥我正愁一个人喝酒太闷,这老天爷就把你给送上门了!快进来咱哥俩喝几杯!”

  高媒婆闻言白了丈夫一眼,笑骂道:“敢情相公是在说奴家不是个人?”

  陈留柱脸上的笑容开始僵硬,生生挤出一句不近人情的话来:“爷们的事儿娘们儿别掺和!”

  张兴邦牵着灰驴在屋角的梁柱上拴好,回过头打笑道:“姐姐姐夫可真是神仙眷侣,教人羡慕!”

  “诶?”陈留柱飞了个眼色,脸上的醉意淡去几分,“叫她大姐,也叫我大哥,咱们各论各的。”

  “行,大哥听您的!”张兴邦拍掉身上的落雪,看着迎在门边的醉酒汉子,笑着往堂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