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成帝坐在御辇上，沉默地支着额头，表情在明明灭灭的宫灯映照下显得晦暗不明。
慕苍，晏璃。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此时忽然有些后悔把晏璃赐婚给慕苍。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晏璃，什么时候见过慕苍？
肖长海回话说，九王爷起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桩婚事，可后来听到那句“南帝北王，东君西储”之后，突然就改变主意把圣旨接了。
昭成帝敛眸，眉眼泛起深沉光泽。
南帝北王？
宫人抬着御辇一路抵达九华宫，昭成帝远远就看见站在浮桥上的慕苍。
一身玄黑袍服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那般遗世独立的气度，放眼穆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浮桥两旁四名太监提着灯笼躬身侍立。
明亮的灯火照出他颀长瘦削的身躯，黑夜也挡不住他周身凛峭如铁的气势。
如果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弟弟，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昭成帝心头闪过这个想法，缓缓抬手示意宫人停下，随即从御辇上下来，独自走上浮桥。
慕苍转身，平静地看着他：“皇上。”
昭成帝眸心异色一闪而逝。
看吧，慕苍就是这么孤傲，仿佛天生性子冷，从小到大从不知恭敬为何物，哪怕在一国之君面前也不愿低头。
幼时让人觉得有趣，不以为忤，到了少年时因为流露出武学和领兵天赋，便没法跟他计较。
而如今……
而如今手握重兵，保家卫国，昭成帝只能心胸开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难得见你这么晚进宫。”昭成帝拂去心头几许不悦，与他一并往九华宫走去，“是为了婚事而来？”
慕苍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嗯。”
“说吧。”
“下个月就成婚。”
昭成帝心头咯噔一下，诧异地看着他：“下个月？”
“边关战事瞬息万变，臣不一定会在盛京逗留多久，索性早点办了婚事。”慕苍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何况晏璃是太子退过婚的女子，在姜家身份处境尴尬，早点办妥婚事对她也好。”
太子退过婚的女子。
昭成帝听到这句话，眼底下意识地划过一丝愧疚和尴尬。
太子退婚的女子再赐婚给慕苍，听起来确实有些不太地道。
不过晏璃不是别人。
皇上想给她找个好归宿，而晏璃看中了慕苍。
所以赐婚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只是此时听慕苍提起太子做的混账事，昭成帝忍不住生出几分恼火：“修寒太让朕失望了！”
慕苍漠然不语，对太子没什么谈论的兴趣。
“慕苍，难得见你愿意为一个女子考虑。”昭成帝看向慕苍，眼底带着几分探究，“只是晏璃年纪到底还小……”
慕苍语气平静：“臣暂时不会碰她。”
昭成帝语塞：“……”
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让慕苍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但晏璃嫁给他以后，确实就有了庇护。
不必他这个一国之君每天提心吊胆，处处周到，总担心她会受欺负。
只是一想到晏璃的身份，昭成帝心里忍不住又生出几分顾忌。
“皇上可有什么顾忌？”慕苍像是能看透人心似的，语调沉稳平淡，“婚事是皇上所赐，臣觉得早些定下婚期，可能把伤害减到最低。”
昭成帝回神，喜怒不辨：“倒是没什么顾忌，只是觉得晏璃年纪还小，现在成亲未免早了些。”
慕苍没说话。
“起初朕给你们赐婚的目的，就是单纯地想让她有个倚靠，不过既然你想早点成亲，朕自然成全。”昭成帝道，“明日朕让钦天监挑个吉日，下个月能办就办了吧。”
慕苍眉眼微敛，看不清眼底色泽。
昭成帝沉吟须臾：“不过有件事，朕想征询一下你的意见。”
慕苍语气淡淡：“何事？”
“在太子退婚这件事上，朕有了些想法。”昭成帝面上浮现些许嘲弄，“修寒是皇后嫡子，一直以来在朝政上表现得中规中矩，大臣们都夸他行事稳重，气度不凡，有君王之风，可近来朕却发现他并无多少担当。”
慕苍没什么表情：“储君一事臣不干涉，皇上觉得谁适合就立谁。”
昭成帝道：“朕还是希望你能给一点意见。”
慕苍淡道：“把六位皇子全部下放到边关军中历练一番，就知道谁最适合做储君了。”
昭成帝皱眉：“难不成做皇帝之前，还需要先学会打仗？”
若真这么说，慕苍岂不是比那几位皇子更适合成为下一任皇帝？
“不是让他们学打仗，而是让他们去边关感受一下将士的辛苦，见识边关百姓因为战乱而受到的苦楚，以后做了君王才会有胸怀天下之心。”
昭成帝沉默不语。
慕苍声音淡漠如雪：“亲眼见识过苍生疾苦而无动于衷者，皇上觉得他能做好一个君王？”
昭成帝一时无言。
他知道慕苍是个武将，性子冷，说话直，从不会拐弯抹角。
去边关历练，对于皇子来说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
可皇子们娇生惯养，在锦绣堆里过惯了好日子，怎么可能适应边关生活？
“六位皇子一起去肯定不行。”昭成帝像是随意开口，“要不你挑两个？”
慕苍眉头微皱：“皇上有空可以先问问他们的意见，看有没有心甘情愿去边关，自愿总比被强迫好。”
昭成帝眉眼微深，不动声色地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若没别的事情，臣先告退。”
昭成帝淡问：“你这么晚进宫，就只是为了婚事？”
慕苍嗯了一声：“没别的事。”
“既然来了，就先别急着走，朕还有件事要跟你聊聊。”昭成帝跨进殿门，走到屏风前龙榻上撩袍坐下，“你也坐。”
慕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有件事朕藏在心里很久了，是朕跟姜仪之间的一个秘密，以前一直没告诉给任何人，今日想跟你分享一下。”
宫人奉了茶之后告退，昭成帝抬手屏退殿里所有伺候的人：“你们都出去。”
待殿内宫人退得一个不剩，昭成帝才道：“晏璃的生母其实没死，她当年也没有做过任何败坏姜家门庭的事情。”
慕苍眉心微动，有些意外听到这个消息。
“今日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你心甘情愿娶晏璃，以后会成为她的靠山，朕希望你能心无芥蒂，好好待她。”
慕苍嗓音沉了沉：“姜仪没死？”
“对，没死。”昭成帝面上浮现几分苦笑，“把晏璃许给太子，还是朕跟她的约定。”
他答应让晏璃做穆国太子妃，以后的穆国皇后。
可惜这个约定毁在了那个逆子的手里。
慕苍敛眸不语。
他少年时就去了边关，这些年甚少回京，也极少关注晋国的事情。
若说除了跟北疆的战事，还有其他国家的事情值得他关注，那只有南国。
晋国连号都排不上。
然而今日之后，或许他需要好好了解一下晋国的事情了。
“朕还想着太子若不愿意娶，朕就废储另立，看晏璃想嫁给哪位皇子，到时朕就立哪为皇子为太子。”说到这里，昭成帝抬眼看向慕苍，“没想到她哪位皇子都没选，倒是选了你这个九王爷。”
慕苍声音平静无波：“做王妃比做皇后自在。”
昭成帝同意这句话。
慕苍性子冷，不近女色，后院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晏璃嫁过去之后可以过得很舒心——如果慕苍只安分于做一个王爷的话。
而且以慕苍的身份，不管将来哪位皇子登基，都得给他几分面子，连带着晏璃也可以不必低人一等，算起来确实比做皇后自在多了。
昭成帝喝了口茶，压下心头轻涌的情绪波动：“慕苍，朕再给你透个底。”
慕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晏璃来头其实不小，你……”昭成帝斟酌着说法，语气尽可能地淡定从容，“你一定要好好对她。”
来头不小？
慕苍眉眼微动，脑海里又浮现一抹熟悉的红衣身影，幽深的瞳眸里思绪轻涌，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