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二百二十四章 剑殇(下)
作者:鹦鹉咬舌的小说      更新:2024-05-10

  裴液甚至没有捕捉到这一刀,实际上即便看到了,少年也根本反应不过来。琉璃一掠而来,飒然撞开了这一刀,黑袍身形乍时偏斜。剑身之上,那些云白真气更浓郁了。下一刻,第二道剑意起于秋水剑身。在第一剑结束的第一时间,他就旁若无人地启动了第二式。女子曾说,二百里之内,只要琉璃在你身边,玄门第二阶的宗师就伤不到你。裴液绝对相信这一点。他并非要赌面前之人的力量是否已在玄门二阶以下,只是此时此刻能多压制此人一刻的,也只有他一个了。一旦此人喘回气来,将是对所有人的一场屠宰。女子仿佛已就在城外天边,琉璃在一剑击退长刀之后,一个锐利的飘折,竟然极快地再次刺向了黑袍咽喉。这给少年带来猝不及防的惊喜,他已看到一道意剑能给面前之人带来的影响,虽然只有一瞬.但他相信那是琉璃可以尝试抓住的空隙!雪夜坠命——但黑袍比他更快地认识到了这险极的局势。在感受到刀上传来的力道的同时,面对面前起剑的少年,他就张开了那一直虚扣的左手。朦胧的珀质亮了出来.夺魂珠。裴液乍时一僵,一道剑用出一半,身体已凌乱地坠落下去。黑袍立刻咬牙横刀,倾尽全力地挡住了惊掠而来的琉璃,沛然的玄气抵着刀面直直撞上了其人胸心,骨裂血崩,身周玄气溃散凌乱,犹如琉璃破碎。但也只在这一招之中了。无论怎么看,其人都已到了极限,但现在能与之搏斗的,已只有一柄琉璃。不足以填满攻势。“谒阙”之躯,只要不是被一口气打成向鸣镐那样的残漏,只要有一个回气的机会,天地大循环流淌起来,玄气就会重新支撑起他的身体。他们已经为憋住这口气倾尽了所有,现在,还有谁能补上这一剑呢?裴液在空中就已回过神来,但那袭黑色的身影,已在坠命魂惊难以触摸到的地方了。庄园之中,莹白的玄阵已在雾中运转了很久,此时终于挂起了经天的光芒。黑袍一甩长刀,在他身形往那边倾去的一瞬间,虚空之中,乍然撞开了一道惊天之澜。裴液不知如何形容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幕,一时曾经见过的那些不可思议俱都在心中被一剑串起。虚无的、澄净的、细雨如丝的夜空仿佛忽然被当做一道帘子掀开。彻彻底底、真真正正的从无生有,澄净的虚空先雕刻出了形状,而后一切的实质就攀附填充了出来。雨夜静空之中,生长出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灿烂难言的图景。明剑、暴怒、扬发、飞襟。年轻的剑者背后仿佛是爆炸的另一个世界,没有前奏和积蓄,他出现,就带着最巅峰的山倾海啸,无形气澜炸开三十丈!《崩雪》第三篇,【晦明】。孟离面色铸如铁石,双目燃如赤红,他不知在虚空中等待了多久、压抑了多久,直到这一刻,才把一切向面前之人倾尽!长剑一剑贯入心脏。时间仿佛静止。因为这幅图景就在空中静止了。在剑尖刺入黑袍身体的这一刻,年轻人就完全凝固在了空中。戏主缓缓握住了身前的剑刃,戏面之后,一双冷寂的眸子终于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轻松。“我知道,你一定忍不住的。”他低声轻笑道,嗓音中嘶哑着血气。把性命放在鱼钩上任由拨弄,被一群抟身修脉之人逼迫到真正的死境不过就是为了面前之人。这就是他的第三个目的。裴液与无洞的心同时坠落谷底。原来他从来没有进入真正的绝境,只是一直把最后的力量,留到了他想使用的地方。如今,天边一片漆黑,丝毫不见雪白云气,在明绮天到来之前,他至少可以轻松地杀死除了裴液以外的所有人。那张诡冷的戏面轻轻扫过,沉重的窒息攥住了裴液的口鼻,他立刻攥紧了剑柄往四周看去。但下一刻,只留下了一个无声的笑,他微微踉跄地走进了荧光之中。裴液顿时一怔。下一刻心绪猛地松开——为了钓出这名剑者,他亦真正到了付出了极重的伤势。少年之前的那句话、极具侵略性的斩心琉璃毕竟还是给了他压力,这位已经完成了目的的恶魔决定就此离开了。当然很好,裴液猛地喘出来一口气。和此人的这场战斗本就是突兀的无妄之灾,他甚至至今不知道这场战斗是如何打起来的,在场的人都究竟是谁。尤其他一直牵挂着少女的安危——她本来就心病压覆,不像自己饮龙血而愈,在这种未知的环境、危险的战局中,他系在她身上的忐忑就像少女看着老人拼命而上时的心情。如今看着此人决定离开——纵然是完成了他的目的,裴液心中还是重重舒了口气。但是,当然,克制不代表和解,他们不必再押着生命靠近此人裴液并指一指,琉璃再次飒然而去。只剩这一柄剑确实已无法伤到其人,但哪怕当做离开前的押送,也是有好过无事情走向尾声,裴液下意识转头去找那道一直挂念的身影。整个人猛地僵住,少年忽然疯了般往前扑去,嘶哑变调的声音从嗓子里吼了出来。“——李缥青!!!”李缥青有些颤抖地越过一面断墙,那道坠落的血影映入了视野,耳边的一切声响似乎都已消去。惨白的骨骼在尘墟砖瓦之间刺目得令她喘不过气来。黑红的暗血从身体下蔓延出来,浮起一些细小的脏物,像一方诡艳的小潭。身体变形,腹间的皮肤破开,一些脏器的形状暴露了出来。一本古旧泛黄的书是从老人怀中挤摔出来,沾着血污飞散出去,但剑还攥紧在手里。老人头朝向另一边一动不动,只留给她一个白发血污的后脑勺。至亲以这样的惨状撞入眼眸少女很难理清楚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模糊嘶哑的声音在脑中回荡着,李缥青感到一种逼命般的痛苦,她过了两息才反应过来.是心毒再一次炽烈地燃烧了起来。老人确实已重伤到了极限,对于少女几丈外的脚步都没有做出反应,李缥青浑身冰冷地看着这副场景。是的,作为一名宗师老人还活着,而且确实可以活下去,可他的生命.本来就已所剩无几了。李缥青不知道这样的伤势会将这根将尽之烛燃下去多少,她只看到,最后一位至亲正在飞快地远离自己。一切难以形容的情绪冲击中,最鲜烈的是无从而起的愤怒。为什么?!!少女在几乎崩溃的泪水中仿佛感到了背叛。明明说好躲在后面的,明明说好这两年好好陪着她的,明明说好教她怎么做好一个掌门的在相州的这些天险境环生,但少女真的一直很开心。和心爱的少年抵背而战,渐渐了解他的一切,也被他身边的一切慢慢接纳.而这些天来的这一切天真放肆,其实都来自于这个总是无限包容着她的身影。她知道老人就在博望等着她,她期待着胜利回去后的表功,想望着这一次能给翠羽带来的发展。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如此突然地面对这样一副景象。她僵硬地慢慢向前走去,直到看清了这副躯体的更多细节,心脏再度被一柄冰冷的重锤狠狠击中。一条彻底碎断的胳膊。已经离开了肩膀,白骨森森,血肉模糊。眼泪再也羁不住,她猛地张大了嘴,脑海空白地朝老人大步走去,这一刻恐惧等一切情绪都成了愤怒的助燃,崩溃之中,她只想冲过去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于她,他是最后的至亲;于翠羽,他是唯一的宗师!然后,她不可置信地看到,老人竟然再一次动了。他原来还没有昏迷,抑或刚从重击中回过神来。也不是感觉到了她,这片雾气似乎削弱着玄门修者的感知,老人是奋力用单臂支撑起身体,艰难地朝安藏的尸体挪了过去。李缥青从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那角度.依然是紧紧盯死了天上的那袭黑袍。他分明.连出一剑的力量都没有了!这副身体再遭受任何一次创伤,都一定会彻底死亡!李缥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刻恐惧又压过了愤怒,嘶哑的声音充塞了整个大脑,心如窒息,少女几乎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就在这样的混乱惊恐中,她忽然看见了老人另一边的东西。随着老人起身,那雾暗中的轮廓才显现出来,老人刚刚一直把头朝着那边一动不动,原来是在看着他.它。尚怀通。李缥青怔怔地看着他这样一副情状,曾经意气风发、目空一切的面目如今只剩痴傻。他被倾塌的房屋从轮椅上撞倒下来,下半身被砸进废墟里,血已经溢了出来。面上发上也全是脏血,他却依然只是呆呆愣愣地看着四周。李缥青在这幅景象前怔愣着,心仿佛被什么啮去了一块。她忽然轻轻低下头,看清了脚边这本老人一直放在怀里的旧书。《翡翠精解》。封面翻了过去,稚拙的字迹填满了血尘染脏的扉页,全是一笔一划认真记录的剑理。在微微蜷曲的右下角,是同样稚拙的三个字。白玉梁。李缥青忽然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遗漏了什么。对每个人来说,同一份“仇恨”的指向是不同的,人无法仇恨自己看不见的东西,也无法仇恨自己不在意的东西。于少女而言,她以狰狞偏执的目光盯死了七蛟洞,又从陆先生口中,把那夺魂之人摆在了血红的双眼下。在无数个夤夜她想着他们擦拭失翠的剑刃。所以当湖畔那一夜之后,少女埋于幽深毒潭下的心被光明穿透进来,从此豁然开朗。但她忘了在这一天知情之后,老人的仇恨才深覆燃烧。他是亲手将男子从穿开裆裤的年纪一点点拉扯大。天真、可爱、顽皮、莽撞、意气、坚韧、勤勉、担当、光明、潇朗.惨辱。老人身在玄门之列,他确实是这个境界的底层,没有罕见的天赋、不会高妙的玄经,境界多年来也只在第一阶磨熬。可这样,他就能够把一个一手指就按死的七生,轻飘飘地当做杀害男子的最终凶手吗?可这样,那个高高在上的欢死楼,就能把他的爱徒肆无忌惮地当做材料吗?!多少次的自责和痛苦,老人心底燃烧的毒焰,一直朝向的是这片阴影。忽然间一切都安静了下去,李缥青怔怔看着不远处老人的身影,那些混乱炽烈的情绪全都安静地消弭殆尽。老人仍对身后的动静有些迟钝,他以仅剩的一只手摘下了安藏腰间的一枚小符,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头看向了天上,露出了大半张脸。李缥青从未见过老人这副陌生的神情。老人仿佛永远没有脾气,总是和蔼地笑着,哪怕年事已高,仍总爱开各种随和的玩笑,就像一只温和的鸽子。但现在他面如铁铸,神情漠然地盯着天上,提起血痕未干的剑时的样子像一只伤怒的凤。“雾中雀”。李蔚如已完全无法操控玄气,但云锁朱楼,依然还在。老人缓缓反手攥紧了剑柄,如同一只将要再次纵身扑出的虎。李缥青缓缓地走了过去。李蔚如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身后的动静不再来自于尚怀通。他按剑转过头,立刻僵住了。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刻见到少女的身影。仿佛从某种状态中猛地回过了神,这副苍老冰冷的神情中乍时跳出来一丝慌乱,而后脸上的坚冰迅速融化,一种惶恐的无措显露了出来。李缥青几乎没有见过老人如此失态的样子,现在他下意识缩了缩手脚,似乎想把这具伤躯掩藏起来。看见少女泪痕殷然的面庞,老人呼吸都几乎滞停,嘶哑道:“没、没事儿我.我脑子懵了.我不去了缥青我不去了”李缥青一句话说不出来,直到这时她才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一直以来,受的是什么样的宠爱。李蔚如确实没有准备出手的。他看得出少女这些天的轻松,也很欣慰她走出阴影,找到了寄托和努力的方向。老人是决定和心中的仇恨妥协的,他一直告诉自己,帮着少女把这段路走好,其实比他放不下的东西更重要。这一次,他也只是做不到完全不理,听说仙人台要伏杀欢死楼,他只是想或者确实可以帮到些力所能及的忙。若是成了也和自己有一点交代。但当战斗爆发、雾阵起来,他仗剑进来想看看有没有帮忙的机会的时候.尚怀通的样子一瞬间击中了他。雾阵之外,那低冷的轻笑更是在一瞬间点燃了他的整个心灵。老人知道自己在失控,但这些天研读黄翡翠时每一页都是男子从小到大的批注。仇恨在一瞬间淹没了他。如今,面前脸色苍白的少女才令这股火焰猛地截断。老人一瞬间想起了少女的那些前程,心下一片冰冷,只剩怔怔的嗫嚅:“.缥青”李缥青其实什么都没有听清。那种寂静还在环绕着她,而在这种宁静中,她忽然听清了那脑海中嘶哑的声音。那心毒的一极,在她和少年执手相倚时不停在脑海中回响的牵绊,她一直视其为毒恶的阻拦和迷惑。如今它清晰了起来,原来,那一直都是面前老人的声音。那也并非阻拦,而全都是温和的支持。“喜欢就在一起啊,那有什么。”“你去神京有出息,可比窝在我这个老头子身边让我高兴得多。”“去吧,有我在呢。”“.”这些话每一句都是老人曾和蔼含笑地和她说过的,少女并不曾意识到,但在内心深处,敏慧的心性又早已窥见了那些尖锐。所以这就是第五毒的样子。李缥青怔怔看着面前有些失措的老人,忽然露出一个安宁的笑。她轻轻抽出了失翠剑,伸手牵了一下蓄势待发的老人。面无表情地回过了头。不远处就是尚怀通所在的院子,在那之上,连日勾画的【彼岸宝筏】之阵正挂起了接天的荧光。在李蔚如浑身触电般的颤抖中,李缥青对着踏枝而立的两道身影,仗剑一掠而上。当然了,即便再来一万次风声之中,少女怔怔地想。她还是会选择翠羽。心烛铮然爆发。天空之上,黑袍持刀划过一个月弧,将直贯而来的琉璃完全卸去,就在这时,他猛地骤惊回头。在今夜的战斗中,这或许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始料未及。夜雨之下,少女明澄的双目宛如两汪深潭。世界一瞬间坠入缓寂的灰白。李缥青点上了一枚心烛,黑焰骤然颠倒。同一时间,【鹑首】开启,少女心神入境。但只存在了一瞬间。冰封的湖面,高峻的雪山,霜林挂晖,雪檐坠冰。一个面容俊美的少年立在这副境界之中,面无表情地一振臂,把手中长剑铮然钉在了地上。李缥青只和这副面孔交接了一眼,整个境界就轰然破碎。而在她身旁,老人的残躯已经掠如朝天之凤,雾气缠绕着他的剑,泼洒的血就是缭绕的火。从已经死寂的角落里,在战局已经落定的时候,像之前每一次那样,这道苍老的身影,再一次仗剑掠上!谁同意.你就这样走了?如果说写尽蝉的一生的玉脉之剑是“纵”,那么记录下黄翡翠一生最璀璨的七个瞬间的翡脉之剑就是“横”。在横纵的交错处,就是【玉老】与【拔日照羽】。从最枯朽中生出最炽烈的璀璨,在拿到蝉剑之后,老人手中的【拔日照羽】已得死中新生之意,炽烈得真如衔日而下!一剑直贯黑袍咽喉。黑袍在最后一刻从心毒中醒来,长刀还在吞卸琉璃,只来得及把身体奋力一斜,玄气疯狂向前阻隔结壁,但长剑破碎刺透了所有,切入了他的肩膀。老人奋力嘶吼,飞散血雨之中,他一剑斩下了这条左臂。黑袍狞然拧脖,双眼之中第一次出现暴怒的情绪,另一只手的长刀横拉出乱雪般的刀气。李蔚如纵身后掠,表情平静。他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招反扑,这已是他燃尽生命的出招了。这副身体确实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一次伤害,而现在,这位谒阙面前也只有他一人。当他决定仗剑而上时,其实就已经看到了这以命换伤的结果。他现在只是确实感到了可惜这真的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太多的人、太多的意外创造出了这样一次出手.但他还是没能把剑刺进这名天楼之下修士的咽喉。他的天赋确实就只有这些,哪怕已经在日夜不停地研习《风瑶》的剑式,思考《黄翡翠》的剑理,哪怕已经是在这样的绝境下,身体坠入死境又真的爆发出最灿烂的一次出手。如此切合的处境,他依然没能领悟那道【飞羽仙】。也就和那处咽喉差之毫厘。可于自己的生命而言,老人觉得已经足够了。少女送他来完成这一剑,真的令他撼然触动,苍老的心脏仿佛被一泓清泉浇洗。只可惜后面的日子李蔚如看着逼面而来的刀气,对少女的眷恋从未如此浓烈。然后他感到身体被奋力一扯。少女的青衣像一抹鲜艳的雀影,覆盖上了他。她没有踏空的能力,本来决不能参与到这一合的交锋,但在心烛结束的第一时间,她在空中弃剑踏剑,提前一步冲向了老人坠落的轨迹。李蔚如心脏猛地攥紧,他反手惊恐地握住少女,声音尖锐嘶哑:“缥青!!”五生修者,岂能从谒阙之刀下救人?!李缥青不言不语,握着老人之臂咬牙奋力拧身,既然老人在这刀气追击之下缺少一次折渡,那她就来为之填上。没有言语来形容这一幕是何等惊险,在根本觑不准动向的战局中,凭着直觉和运气用身体填上一道助力.怎么看都是一个双方俱亡的下场。但也许少女的目光和直觉就是如此精准,也许她真的得到了命运的眷顾,刀气擦身而过绞出血花,李缥青抱着老人,狼狈地撞落在了梧桐之上。李蔚如低头僵硬着,微微颤抖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他目光落处,少女用来牵扯他的左手小臂,已经连袖消失不见,只剩一片血糊。“.缥.缥青”老人声音嘶哑变调。少女却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她抖了抖袖子,低声轻轻一笑:“师父,你可是我们翠羽唯一的宗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