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客栈二楼的雅间，几个客人一边喝着酒，一边欢快地叫嚷着猜拳酒令：

　　“一锭金，并蒂莲……”

　　“三星照，四喜财……”

　　“五花骢，六六顺……”

　　“七个巧，八大寿，九重天，满堂红……”

　　隔壁雅间敞开着门，陈三郎饶有兴趣地听了一会儿酒令，心里有种踏实又充盈的感觉。

　　他喜欢市井的热闹，尤其这片店铺林立，人声嘈杂的地方。

　　这里是卓阳城的闹市区，李氏客栈除了可以打尖住店，还是来往宾客喝酒饮茶，休憩闲聊的好去处。

　　李氏客栈从早上开门就人潮如织，城中的很多秘辛和小道消息都从这里散播出去，然后传入大街小巷。

　　直到夜里打烊关门，一楼大堂都空荡荡了，却还残留着浓郁的酒香气。

　　这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每天宾客们嬉笑吵闹的杂乱声，妓女美伶买酒时拿腔作调的撒娇声，都让陈三郎觉得新鲜又有生机。

　　感觉自己真的存在，活得很真实。

　　很快，隔壁雅间的客人吵嚷起来，强辩着到底谁输谁赢，面红耳赤，争论不休。

　　陈三郎听着有趣，脸上浮起笑容。

　　他也对输赢的结果好奇，突然听见楼下大堂传来不寻常的动静。

　　2.

　　陈三郎看见一个身穿珍珠衫的女子，浑身都闪着莹光，明晃晃站在客栈大堂里，让人想不注目都不行。

　　那是平芸。

　　陈三郎有些呆愣，不经意之间，很多往事的片断猛地涌入心头。

　　他活到二十岁，很少感受到光阴的色彩，岁月对他而言，大多是懵懵懂懂，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他知道自己叫陈三郎，是因为上面有过两个哥哥，陈大郎和陈二郎。

　　那两个哥哥很不幸，都在幼年夭折了。

　　在记忆深处，他似乎还有过姐姐，但已经没有印象了。

　　因为女儿在陈家不重要，最后死了，还是卖了，他都一无所知，也没人关注这些事情。

　　总之，陈三郎是陈家唯一的男根，唯一的继承人，唯一的指望。

　　幼年时，陈三郎一度惊叹于自己的身份，心里莫名升起强烈的责任感，小小年纪就渴望光宗耀祖，振兴家业。

　　这是他心中隐藏的秘密，从未跟任何人分享过。

　　因为他等待着蓄力而发的一刻，在某个特别的日子，从隐忍低调的状态一跃冲天。

　　让所有人都为他震惊，为他赞叹，为他鼓掌。

　　但是等越长越大，年少时期的决然锋芒和果敢光环渐渐消失，他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现实。

　　他变成一个平凡又平庸的普通男人。

　　尤其娶了平芸之后，在那个聪慧伶俐光彩照人的妻子映衬下，他的普通更被放大了百倍千倍，令他自己都觉得难堪。

　　*

　　陈三郎从小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不屑于跟市井俗夫为伍，因而极其孤独又敏感。

　　但他心底喜爱热闹，渴望有前呼后拥声势浩大的排场，渴望被众人用钦佩敬慕又羡慕嫉妒的复杂眼神注视着。

　　就像此刻的平芸。

　　所有人的视线都围着她转动，关注的焦点是她，议论的中心也是她。

　　甚至到明日，全县城的大街小巷都会流传着她的各种逸闻。

　　有好的，有坏的，有倾慕赞美的，也有刻意诋毁的。

　　但不管怎么样，平芸活在众人的密切关注中，她的生命被众人口耳相传记录着，延续着，传播着。

　　即便她死了，但也还活在大家的记忆中，过了几十年之后仍有人提起她，念叨她。

　　她从来都不会消失。

　　3.

　　陈三郎看着身穿珍珠衫的女子慢慢上楼，登上楼梯的每一步都像重重踩在他的心脏上，碾压得他无力挣扎，痛苦难受到快要窒息。

　　这一刻，他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滋味，但无比思念王巧儿。

　　事实上，跟聪明能干的前妻相比，王巧儿似乎没有多少被人称道的优点。

　　不仅如此，她还经常闯祸，给男人惹上麻烦。

　　但陈三郎此时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厌弃平芸，喜欢上王巧儿。

　　*

　　陈三郎二十年的生命过往中，除了王巧儿，没有任何人跟他亲密地坐在一起，紧紧拉着他的手，陪他在烛灯下促膝而谈。

　　王巧儿的手很小，握着她的时候，能明显感受到细腻、柔滑、温暖，像一个安全又舒适的港湾。

　　她说话的时候，一双水润灵动的眼睛专注地看着男人，或撒娇，或赞叹，或夸奖，或依赖，或时不时露出一个温柔娇美的笑容。

　　那笑容就像点点滴滴的斑驳阳光，一直照到陈三郎的心底，甜得他以为此生都可以这样幸福下去。

　　王巧儿很爱说话，陈三郎也喜欢听她说话。

　　她注视着他，说话的对象也是他，就仿佛他的生命跟她绑定在一起。

　　她存在，他也存在。

　　*

　　王巧儿的话题五花八门，但不是做生意，不是管理家务，也不是替男人谋出路。

　　而是一些细碎的生活琐事，是零零散散的流年记忆，还有对未来时光的憧憬和美梦。

　　她坐在阁楼上，倚在栏杆旁，明眸善睐，笑颜如花。

　　从窗外的杨柳春色，到屋内的花瓶摆设，她总能从别人看来无趣的事物中找出动人之处。

　　就像她自己，在别人的眼中，也是一样的妩媚动人。

　　*

　　陈三郎怀念那阵子的时光，人生所有美好甜蜜的回忆都在那个春天里，跟王巧儿有关。

　　可惜幸福总是短暂的。

　　和王巧儿分开之后，他似乎再也没有那样开怀大笑过，也再没有从心底涌出过欢喜。

　　4．

　　宿颜跟在薛婆的身后，两人上了二楼。

　　薛婆今年四十多岁，五短身材，但从背后也能看出凹凸的身形轮廓。

　　而且她皮肤白皙，偶尔回头看一眼宿颜，粉白的脸上是一副笑模样。

　　就是这样的面容长相，看起来无害又平易近人，容易令人产生亲近之感。

　　薛婆没什么大本事，但她能说会道，善于察言观色，平常走街串巷进出各府后宅，替人保媒牵线，也能混得如鱼得水。

　　日子久了，来往人情获得的好处和赏钱滋生了她的贪婪，也助长了她的阴毒和残忍。

　　薛婆口吐莲花，没少为外头的浪荡男人引诱深闺女子，哄骗祸害了不少良家妇女。

　　有的女子事后发觉被骗，追悔莫及，可已经坏了身子名声，要么投井，要么跳楼，要么抑郁生了重病。

　　而薛婆天生一副冷漠心肠，从来不在乎那些女子死活。

　　听说谁家女子因悔恨跳河上吊，她便满不在乎地撇撇嘴，阴阳怪气评价道：“这能怪谁呢，是她们自己不要脸，禁不住引诱，活该被男人占便宜，自己不守贞洁妇道，死不足惜！”

　　然后她拿着赏钱美滋滋过日子，连一点责任都不必承担。

　　*

　　宿颜抬头看着薛婆，眉眼凛冽。

　　今天薛婆撞到她手里了，她自然要帮那些被骗女子讨一讨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