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卓猫在芦苇荡里，用泥巴糊在脸上、手背上和手心上，但还是被蚊子咬得暴躁不已。那些蚊子“嗡嗡嗡”地往他的鼻孔里钻，往泥巴的缝隙里钻，奋力地伸出他们的尖细嘴巴，汲取鲜甜的血液。河北的蚊子身材细小，细细密密像一层层云雾似的，把郑卓笼罩其中。

　　他不停地用手在空中挥动，抓了一手又一手的蚊子，把那片云雾扇掉了一片又一片。但很快，蚊子们前赴后继地弥补了这片空白。终于，他忍不住了，“腾”地站起来，用胳膊把前头一圈比他还高了几个头的芦苇压了下去，算是勉强露出了半个脑袋，也呼吸到了一些新鲜的空气。

　　郑林在旁边瞅着他，轻轻踹了他下，道：“小心些，别被人发现了。”郑卓把脑袋又探进来，道：“那么大的芦苇荡，哪里看得到我！”说罢，又把头伸了上去。郑林虽然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但也被芦苇荡里的闷热和蚊虫搅扰得心神不宁，所以没去再多嘴。又过了一会，他自个也忍不住，同样站了起来。他的身子还比郑卓矮一些，力气也小一些。郑卓呵呵一笑，帮他压下来一些芦苇杆。

　　这两个人都露着半个脑袋，遥遥眺望着远处的梁军大营。那片大营的外头不像他们之前呆的孙长乐所部那样热闹，显得冷冷清清的，只有些放哨的士兵来回走动。他们还看到了两波远远跑过去的身影，隔得太远，看不清什么细节，只能勉强看出是有人过去了罢了。郑林猜想，这应该是和他们一样被派来送信的士兵了。

　　两人站了一个多时辰，都觉得腰酸腿软了，既想坐下又犹豫连连。就在这时，郑卓耳朵尖，突然听到他身后的芦苇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马上对郑林使了个眼色。郑林瞬间会意，全身也纹丝不动，不发出任何声响。二人靠着耳朵辨别音色，很快便判断出来，那是有人在向他们这儿走动，而且人数应该不是很多！甚至，可能就一个人。

　　二人竖着耳朵听着，等那声音接近到不足十步，再往前就能看到他们时，彼此对了个眼色，突然压下身子，转向后方，然后猛地冲了出去。芦苇丛又厚又密，根根坚硬扎实。但二人早有准备下，伸手拨开一大片芦苇，迅速就蹿出去好几步，和来人面对面撞上了。

　　对面的人浑身湿漉漉的，抬头看到郑卓二人，明显吃了一惊，掉头就跑。郑林轻轻喝了声：“是宁硕的弟兄么？”他想要诈一诈对方，但随机醒悟过来，自己和郑卓都穿着梁军的军衣呢。那人也果然丝毫不上当，闷着头逃跑。郑卓从怀里头摸出来一把小匕首，狠狠地扔了过去，戳到了那人的腿上。那人闷哼了一声，单膝跪倒在地，那血涌流出来，在湿地里弥漫出一片红晕。郑卓郑林看那人摔倒了，追赶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他们先前猛地冲了那几步，脸上被刮了好几道伤口。可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地上摔倒的那人，也从怀里摸索出了一个东西。那是个皮囊子。他打开皮囊子，里面是一把火折子。他把火折子一甩，擦出火星，然后奋力扔出。

　　“不好！”郑卓郑林心中都是一惊。但那火折子已经扔出去了。芦苇油多，沾火就着。那小小的火苗刚刚亲吻到芦苇杆，便瞬间扩大了数倍，把那芦苇一口吞下。这火焰如同一只凶暴的野兽，不断扑咬，不断吞噬，不断扩大自身。转眼间，就席卷成了一只庞然巨兽，释放着滔天的烈焰。整片土地在它的面前匍匐，被它烘烤得发出爆裂声。那黑烟如同它狰狞着的爪牙，直向苍穹抓去。

　　……

　　这一天的天色黑得比往常更早。厚重的烟尘遮蔽了天日，使这方世界昏暗而浓稠。张景民留下了他的手下打扫战场，收拾战利品，自己则跟随着李兴甫，于傍晚时分返回了宁硕城。西面的大火已经停息了，但东面遥遥的火光却依然吞吐着云层。张景民骑着马，立在宁硕的城门口，很出神地望着那儿。

　　几个士兵快马跑过来，到了李兴甫跟前，纷纷下马道：“主帅，萧统领让我们来传递消息。”

　　“战场上的打扫还好么？”李兴甫问道。“伤亡了多少？杀了多少敌，俘虏了多少，又缴获了什么辎重，都知道了么？”

　　那士兵道：“战场上杂乱得很，我来的时候，还没有统计好。萧统领是让俺来禀报一声，黄老英雄他，他战死了……”

　　在场的人都顿时沉默无言。过了许久，李兴甫才开了口道：“可知道，是谁害了老英雄？”

　　那士兵道：“我们寻到老英雄时，跟着他的十五个人都死了，对面还留了二十一个梁军尸体。老英雄他自个，和一个梁军校官纠缠在一起，同归于尽了。有梁军的俘虏说，那校官叫做郑克行。”

　　“郑克行……”李兴甫和张景民同时念叨着这个名字。李兴甫叹了口气道：“黄老英雄了得一生，当年英勇无敌杀了梁军无数，不意如今战死沙场。”

　　张景民道：“那郑克行的名字我听说过，据说颇有勇名，也正是在当年征讨河北时崭露头角的。也只有黄老英雄，换了别人，谁是他的对手？”

　　两人又是沉默了一会。

　　远处火焰的光芒仿佛把云层都燃烧了起来，将天空照亮了一角。张景民几乎在恍惚间又看到了那颗金星照亮天空时的样子。李兴甫赶了赶马，又凑近了些，面色和天色一样凝重。

　　“那边的梁军已经有了防备？”他问道。

　　“或许吧。”张景民的神思不知道飞腾去了哪里。“我明天领轻骑先去看看。”

　　“德辅已经很辛苦了，不必劳动德辅。”李兴甫摇了摇头。“德辅依旧在军中与我同行，我另派人作前锋探路。”

　　“好吧，那就遵照主帅吩咐。”张景民并没有提什么反对意见。他望着血淋淋吐着红光的天空，突然感觉自己浑身血迹腥臭得难闻，也没什么心思去想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他苦笑一声道：“今天确实累得很，我恨不能立刻进城，睡一晚上。”

　　“好，今天早点休息。”李兴甫点点头。“明日我们又要动身往东边去了。等退了这另一路梁军，我再与德辅庆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