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是故人踏月来 274.前尘莫禔
作者:寺月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下了几日的雪忽然就停了,风势未褪,夹着呼呼的声响卷起雪片胡乱飞打在窗上。.pb.

  畅春园,除了风雪再听不到其它,也看不见,沉入无边烟寂。

  笔尖划过宣纸,画出斜长一道,提笔悬于纸上,墨汁滴下去。脸上一凉,又是一滴落于纸面,覆在烟色之上加速洇散。我握紧笔杆,愣神盯住所抄的半卷佛经……哀恸之声,隐约传至,不真实,像是从心底发出去,兜转着回到耳中,被风吹得忽远忽近。

  也许,就是今日。

  一个帝王的时代终结,翻一篇转一页,换个人继续书写,从来不会停步不前。

  我未亲眼见证,却感同深受。不需去看,那种痛隐在骨骼中,流淌在血液之内,冷热间早已融为一体,再拆分不开。

  窗外远处的天空突然就亮起来,恍如白昼,似能听到人们走来走去的轻悄,每一步都踏在心上某处,疼,隐隐地。

  搁了笔走到门边站了会,转回到内室床铺已收拾妥当,伺候的丫头垂首立在帘边。我径直走过去,躺到被子里裹得严实,见她仍杵在那里,抬手扯了幔帐阻挡一切,“下去吧,睡了。”

  胤禛、胤祥,还有那些我曾熟识的他们的兄弟,一一掠过眼前。翻来覆去,辗转出现。我从那间房里走出来,只是几日前,现如今,他们就跪在那里,跪在冰冷的雪地中,或沉默不语或无声饮泣,看不清面目。

  谁,站在门前,展了一卷明黄,沉声诵读。我看着那些背影摇摇晃晃虚虚实实,闪在绵延不见尽头的白色灯幡之下。今夜,原是一家人的事,他们都是兄弟,拥有同一位父亲,此时却真真成了这全天下的事,似乎真的……几家欢喜几家愁,或是无人欢喜无人眠。

  梦境总是扰着我,不停翻搅,受不住挣扎着醒过来,天已大亮。站在床边挑起帐子的已换了个人,那张小脸依稀记得。

  “你……”

  “奴婢紫霞给主子请安。”

  “紫霞……”点点头随她扶着坐起,再看过去熟悉又有些陌生。有段时日未见她似变了些,许是因为这个年纪变化尤其快,原就伶俐的人更加机灵讨巧,眼角眉梢的笑像是镌进去的,即使眼睛红肿仍见三分笑意。

  和她随口说了几句,惊觉此女并非热河那名丫头,看着她俐落的给我罩了里外衣裙,系了最后一颗腰侧盘扣,扶我坐到椅中又递了暖炉,才退后两步福在面前。..

  “主子说的是姐姐,昨夜已随行回到宫里,奴婢留在此处伺候您。”

  走到门边她已先挡在前面将门推了道缝隙,冷风呼地就灌进来,雪花粘在脸上,又湿又凉。

  将她拉到旁边大开了房门望出去,无灯无幡,白色笼罩的畅春园,前所未有的寂寥。“都回宫了?”

  肩上罩了厚实棉软的斗篷,小巧的脸孔已转到跟前,手上不停地系着颈间缎带,冻得有些红的小脸低垂着,“回主子话,都回了。昨夜临行前皇上留了话,让您在此歇几日,亲自过来接您。”

  皇上……胤禛吧。

  “主子回屋吧,外面冷。过会子眉妩姑姑她们会来,陪您说说话儿也是好的。”

  “你姐姐呢?她叫什么来着?”拉了她手到斗篷里,迈进雪地中没有想象的冷。

  “劳主子惦着,姐姐叫青霞。”

  灯芯?

  停了脚步看她的脸,姐妹俩极为相似,也和弘晚姐弟一样,同胞的姐妹?居然都是灵秀聪敏,一双明亮的大眼倒是像极……有些记忆出奇的深,想起时却极浅像抓不住,只是知道而已,记不全。

  在园子里晃了会,还未觉累已见着快步寻来的眉妩解语,嗔怨地扶我回了房里,嘴上虽是什么也没说,脸色却不好。紫霞端茶递水的跟在她们身后,眼底隐约在笑,没半日工夫,三个人倒是熟得很,看着我时像把三双眼睛聚在一起,难再出门一步。

  就这样什么也不管顾地过了几日,安静的园子终于有了响动,能听见齐整的脚步声,很轻像是还远,却清晰可闻。

  房门叩了两下,紫霞已小跑过去,拉了门愣住身形,福身行礼。

  不是胤禛,来接我的竟是胤祥。

  坐在马车上攥紧手中字条,展开再看,复又捏住。

  我知他忙,必是走不开的,这种时候还分了心在我身上,还让胤祥来接我进宫。哪里会怨,只是挂心,我想见他。

  乾清宫,远远便见一人一身缟素白衣,罩着各自的身份跪在梓宫前,悲恸啜泣之声不绝于耳。新君旧臣,都是都不是,此时皆是子媳嫡孙。

  站在门前,愣住。

  康熙,病榻之侧言犹在耳,三十年前到今日,初相见时,喜时怨时,塞外时南巡时,迫我离京时,允我回宫时,怜我弘晖时,念我胤禛时……此时此刻,知道与亲见,终究不同。

  强忍着双腿的无力站在门外,越过众人头顶怔望那副棺木,人影一闪挡住视线,只一片死寂的白色。

  胤禛的手就在面前,凝神看着我,眼窝深陷,眼中布满血丝。伸手搭上,他已回身拉我迈进去,带到儿媳那一处,跪在最前面。

  胤祥跟他走到兄弟中间,跪在他们该在的地方。没有人抬头也没人说话,又是静,伴着偶尔的一声低泣,全是哀凄。

  殿里掌了灯,随着大敞的殿门外刮进的风,烛影晃在白色灯罩内,扑嗽嗽地响,像是泪滑下脸颊的那种频率。

  “都回吧。”

  我听见胤禛的声音,很低,说得缓慢。回响在殿中,似哀似鸣。

  不知是谁应了一声,听不清,前面就乱起来。没有人站起,却能看见那些猛地抬起的头,油亮亮的发辫轻微甩动。抽气,闷哼,混着像是不屑的腔调,一声声汇集起来,尖锐刺耳。

  “朕说回去……”

  这一声更为低沉,却嘭的一声砸在我心里,忍着没有站起来努力寻声看过去,心跳得像要跃出喉咙冲出去扑过去。

  胤禛……高无庸跪着从后面快速穿过凑上去,才刚扶住人就靠在肩上,摇晃着向后仰了一下。胤祥从人群里站起走过去,俯在他身旁,我不知他看到什么,只盯着不能动。

  从内室出来的只有胤祥,站在前面几乎一揖到地,“老十三不敬,恳请众位兄弟带着家眷先行回府,明日再来便是。”

  不知又是谁发出嗤笑,随着笑声已陆续有人站起,像是对峙站在胤祥面前,手指几乎指到脸上,“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想当年你老十三连朝堂都迈不进一步,现如今倒敢站在这里对我们兄弟大呼小唤,还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三哥,今日聚此众人皆知,只为皇阿玛,兄弟们心里敬重,皇阿玛自然在天有灵,听得到看得到。”

  那些兄弟随声附和,甚至有人低声嗤笑,我分辨着声音心里竟也笑出来。

  胤祥仍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儿,还是那一句,“请兄弟们先行回府,孝心,在时有,去时亦有,不减分毫。无论何时何地,皇阿玛定然听得到看得到,自能体会。”

  “怎么体会?你们兄弟倒是好端端守在这里,偏要赶我们回去,是为何意。十四弟人还未至,皇阿玛定也知道,我们兄弟岂能离去,自是在这里替他守灵。”

  老十吼了这么一句,腾地又跪回到地上,地砖几乎都颤起来。

  有人应和又跟着回去跪下,只余几人仍团团围站在胤祥身旁。

  “原就是一家兄弟,怎分彼此,十哥执意要留是好意,四哥要大家先回也是好意,毕竟还有家眷。若是兄弟们不肯领情,守灵便是。”

  “老十三此言差矣。”老三又开了口,我竟感不到分毫文人气质,咄咄逼人大有唯恐这执掌天下的皇家兄弟不乱之势。“兄弟也是有亲疏的,似你此时,就是嫡亲的,我们兄弟怕是不知远去哪里了,否则……怎能今日方得进宫,今日方能痛快哭上一回。老十说得对,十四弟还没回呢,若是此时在京,怕不是当下之势。”

  胤祥摇头笑笑,并不答话,老八站在一旁也笑,拍了他肩膀声音一如往昔,温和沉静,“三哥也是伤恸至极,才会如此,十三弟莫怪。你这腿脚怕也受不得累……”

  “就是,十三弟腿上的旧疾怕也受不得这般辛苦,不如你先回吧,我们兄弟替你守着就是,没得因此让四哥担心。”老十嘿嘿干笑两声,跪得倒是直挺。

  “担心……”老三回身扫向跪了满殿的众人,嗤笑,“他已贵为天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怕该要担心的是我们兄弟才对。”

  康熙还在这里么?人死后是否真有灵魂,天子是否真能异于常人,这些众生态,相信他知道,早就知道。

  那些哀伤全都散了吧,一个登不上的皇位远比躺在棺木中的父亲重要,他们的笑比哭真实。

  这就是亲情,最为尊贵的天家亲情,淡漠得心都忘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