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皇帝更替频繁,留下的后宫妃嫔也随着次代频频接换,运道最好的或是另嫁,或是随亲生子外出建府别居;运道次些的,或是回归依附家族,或是被送往牛首山下的泰安别院中,了此残生;再次一等的,则早已化作黄土白骨,不知掩埋到了何处。
如文太妃这般尚留在台城的先帝妃嫔,却是极少的,想来是有过人的手段。
这贵妇神态宁和,也不爱受礼数拘谨,按礼制从六品的武官在先帝太妃跟前,非但不能坐,连站也是不能站的。
文太妃却只笑吟吟请陆升坐下,那二人走出门外后,文太妃问道:“你是清明署的羽林卫,名叫陆升,你师父是卫苏?”
陆升道:“正是在下,陆升惭愧,竟能入太妃法眼。”
文太妃叹道:“你当然认不得我,但我却是认得你的。”
陆升愕然,文太妃起了坏心,笑吟吟道:“转眼你也长这么大了,当年你哭哭啼啼的模样才有趣呢。”
陆升面红耳赤,讪讪道:“太妃……我……在下……”
文太妃仍是笑道:“陆功曹想必也好奇得很,实不相瞒,八年前你误射熙亲王的彩雉,险些被拖去庭杖时,我在殿后瞧见了。”
熙亲王就是七殿下,当年夭折,先帝痛心不已,力排众议,封亲王爵,赐号熙,以亲王礼隆重下葬。
陆升这才明白过来,这位就是七殿下的生母,他起身道:“七殿下……熙亲王救命之恩,在下每每感怀在心,从不敢忘。”文太妃摆摆手,和煦淡笑道:“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待陆升讪讪坐下,又听文太妃幽幽叹道:“瑢哥儿的娘救了我,我的孩子又救了你,说来也是有缘。”
她见陆升神态纠结、欲言又止,突然噗一声笑起来,“我说的自然是瑢哥儿的生母。”
陆升固然好奇心重,却又不愿再过多涉入其中,难免踌躇半晌,不知该不该问,岂料文太妃不等他开口,就自顾自说起来。
说来那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文太妃尚在待字闺中,她文采斐然出众,人称江东第一才女,自视甚高,高门士子仰慕者众多,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一日她赴渭南侯府的品菊会,就遭小人陷害,“不慎”落水。
彼时气候寒凉,湖水更是冰冷刺骨,夹棉的裙衫吸饱了水,更是沉甸甸坠着她下沉,纵使她熟识水性,此刻也难免慌张起来,只怕自己要命丧于此。
好在白夫人及时跳入湖中,将她救了出来,又冷静沉着、指挥若定,脱了她冰冷刺骨的夹棉裙袄,将她抱进房中,熬煮姜汤驱寒、延请医师及时诊治,到最后文太妃这场杀身之祸,就以两三日的小小风寒而悄然了结。连前院的宾客也不曾惊动。
文太妃一说起旧事,两眼闪闪发亮,悠然神往。
纵使是自幼出身高门望族、有名师悉心教导的大妇,能做出这番漂亮处置,也能得一句夸赞,更何况那位白夫人的出身不过是个乡野村妇。虽说谢宜疼爱妻子,求来了四位最出色的教养嬷嬷协助其治家,却也不过短短四个月,能做到这一步,足叫人赞叹不已。
白夫人虽然天资奇高,短短时日内要学会旁的贵妇十余年的经验气度,却也付出了艰辛代价。只是她与谢宜情深意重,又生性好强,纵使不贪图渭南侯的荣华富贵,却不愿成为丈夫儿子的拖累,故而三更灯火五更鸡,比进学的学子更为努力。
只可惜她一己之力,不过螳臂当车,又如何敌得过“王与马,共天下”的庞然大物?
她立志要做个合格的贵妇,京城贵妇们却大多碍于王姝,不愿同她来往,唯独文太妃出身清贵,家风不惧权势,倒与白夫人成了手帕交,见得多了,便愈发佩服这奇女子智慧拔群、意志如钢,若是有幸生于士族,只怕一生所能达成的成就之高,京中贵女无一人可以企及。
然则白夫人最终却败给了谢宜动摇之心,待到谢宜扛不住压力,也开口同她商议做妾的事,白夫人便心灰意冷,和离而去,竟是丝毫也不妥协。
花前月下不过一时点缀,山盟海誓亦只短暂沉迷,好景不长,良辰易逝,任你神仙眷侣,又如何比得过利益二字?
陆升愈发坐立不安,望着文太妃唏嘘不已,真情流露红了眼圈,他手足无措,只得连声安慰。
好在谢瑢及时进了屋,见状皱起眉来,“好端端的,怎么又哭起来?”
转头又问陆升:“太妃同你说了什么?”
文太妃抹了眼泪,却掩饰道:“只是同他聊起了阿熙……到底年纪大了,愈发经不住事,见了故人就……”
陆升心虚,自然也跟着道:“太妃节哀。”
他望着文太妃鬓发花白,默默在心中估算,文太妃算来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同他长嫂只差了十岁,但二人若是站在一处,不似姐妹,反倒如母女,可见周氏小门小户,过得到底十分舒心,如今唯一的心病也去了,一想到将来子孙满堂,更是荣光焕发。
相比之下,文太妃历经四朝皇帝,稳坐宫中,身份十分尊荣,却早早显出风烛残年的迹象。
过得倒不如小门小户。
谢瑢劝道:“我听抱阳提到过七殿下,是以带他来见太妃,若是因此害得太妃伤心,岂不是罪过。”
文太妃嗔道:“我这是高兴,高兴!”又唏嘘几句,方才说道,“瞧我,一高兴险些连正事也忘了。瑢哥儿,宫中出了件怪事,还求瑢哥儿帮帮我。”
谢瑢道:“太妃何必同我外道,你是我娘在京中唯一的好友,若有什么事,我必定全力奔走。抱阳,你说是不是?”
陆升一听就知道绝非好事,只是碍于文太妃相求,又被谢瑢问到,只得扯着嘴角笑一笑,说道:“自然。”
文太妃略略颔首,她身旁的女官便会意,上前道:“二位请随我来。”
那女官姓范,人称范宫令,是文太妃身边的心腹,她引路在前,途中若遇到人,便和蔼笑道:“这位陆功曹……当年曾受过熙亲王恩泽,难得进宫,太妃仁慈,特准了他去熙亲王的旧宫聊表心意。”
陆升只得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行行停停了许久,便抵达一处掩映在杂草中的宫殿,高大宫墙外斑驳破败,杂草零落参差长在砖缝中,看来少有人问津。
范宫令道:“宫中吃紧,修缮处也力不从心,弘昭宫就成了这副模样了。”
一面解释,一面打开大门铜锁,吱呀一声将大门打开了。
穿过荒凉前殿,却见正殿前的庭院中,种着一株足有三四人合围粗的大垂柳,树干弯曲如老翁,深秋柳叶落尽,万千褐色枝条仿若妖异长发,丝丝缕缕垂落下来,随风轻摇,不见闲逸,唯有诡谲。
更兼之四周静谧无声,时有寒鸦鸣叫,更显得凄凉如山野古墓。
陆升毛骨悚然,抬手一摸腰间,又失望摸了个空,悬壶仍是留在府中了。
谢瑢的视线便落在了那株巨大垂柳上,眉头微微蹙起,“垂柳寿命短暂,通常百余年就枯萎,等闲长不到二人合围。这一株莫非是成了精?”
范宫令许是因为惧怕,连声音都放得极低,轻声道:“自熙亲王去后,弘昭宫便无人居住,前几年尚时时有人修缮,后来宫中经费吃紧,处处削减之处,就将这一项也去掉了。那之后少有人来,也不曾发现有异常。直至七个月前,有宫人来报,不知何时,殿前这株奄奄一息的垂柳突然间变成了这般模样……”
谢瑢又问道:“其余有什么异象?”
范宫令道:“后有宫人禀报,夜深人静时,树下似有人走动,虽是朦胧黑影,却身姿窈窕,娉婷多娇。曾有大胆者靠近,却看不真切了。此事唯有文太妃的蘼芜院中人知晓。”
谢瑢立在前殿廊下,只望着那垂柳枝条在风中轻摇,又道:“既然如此,今夜我同抱阳就留下,还请范宫令着人寻一个可安置之所。”
范宫令指着前殿最东侧一间房,说道:“一时之间,只得将这间屋备妥,将一应细软俱换成新物,其余……只得委屈侯爷、陆功曹了……。”
陆升才要开口,谢瑢冷眼扫他,道:“不妨事,不过临时坐一坐,等候深夜,不必大费周章。另外,我与抱阳今夜不离台城,原是宫中大忌,只怕要打点打点。”
范宫令笑道:“侯爷放心,文太妃已禀过陛下了。”
文太妃自然不能据实相报,至于如何自圆其说,那便交给文太妃设法。
谢瑢略颔首,范宫令这才告辞离去,安排人筹备侧屋。
陆升见范宫令走远了,立时皱眉道:“凭什么叫我也留下来,我不留。怪力乱神,我不想碰,只愿……敬而远之。”
谢瑢侧头看他,颔首道:“你若要走,我也不留你。”
陆升才一宽心,却听谢瑢道:“只是……”
陆升立马瞪他:“又只是,哪来这许多只是?”
谢瑢莞尔,抬手轻轻捻了捻他垂在肩头的发梢,“你若留下来,今夜有要事,我自然不弄你。你若是走了,待此间事了,我那箱宝贝可就派得上用场了。”
陆升霎时耳根通红,又气又恼,“你、你这……淫。魔!”
谢瑢不知从何处订了一箱奇技淫巧的玩物,羊眼圈、角先生、镂空的铃铛、雕花的细针……端的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一日谢瑢兴之所至,取了几件同陆升细细讲解其作用,能施予躯干各处,各有妙用,能享至乐却叫陆升只觉不堪入目、有伤风化。
谢瑢却目光如秋水,柔和笑道:“抱阳,你要留要走?若再迟疑下去,台城门便落锁了。若是落锁之后你仍在犹豫不决,那箱宝贝也能派上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