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和桑塔纳车到了f公司工地，端木棐林看看表，下午五点半，已经没法去银行办汇票了。

　　“晚上请客怎么安排？”端木棐林看着吴经理问。

　　“这里好一点的地方就是明珠大酒店，杭帮菜。”

　　“一切你安排，我埋单就是了。晚上把张总叫上。”

　　“张总下午回杭州了，明天才能回来。”

　　端木棐林的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儿，脸也顿时黯然失色。他心里嘀咕：张总会不会故意躲我呢？

　　吴经理开车带着端木棐林来到明珠大酒店。端木棐林没想到，这个小地方还有这么上档次的酒店。吴经理要了一个豪华间，毫不客气地点着菜。

　　一会儿，李主任来了，跟他一同来的还是中午吃饭的那几位。端木棐林让服务员上一盒中华烟。烟上来后，他抽出一支烟客气地递给李书记。

　　“一会儿还有几个朋友要来。”李主任正说着，豪华间的门开了，涌进来一堆人。“说曹操曹操就到，来，我给远方来的客人介绍一下……这位是林业局的孙局长，这位是林业局的陆局长，这位是林业局的朱局长，这位是……”

　　李主任介绍一位，端木棐林握一次手，握一次手他的心宛若被刀子剜一下。然而，他脸上还得笑眯眯的，表面上还得装成一派悠然自得、满腔热情的神态。握完手，端木棐林暗暗叫苦，看来今晚要被狠宰一刀了。

　　“再开一桌吧。”端木棐林看着吴经理说。

　　吴经理和服务小姐说：“再要一个豪华间，两边菜一样。”

　　酒和菜上来后，端木棐林很快就喝得晕头转向。以往碰到这种场合，他总是表现得彬彬有礼、有板有眼。可今天他不行了，彻底的不行了。酒桌上分不清谁是主人谁是客人，他们把端木棐林当客人，挨个和端木棐林碰杯，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恭维话。端木棐林的脑子嗡嗡作响，思维也变得凌乱不堪，眼前漂浮着一张张不停开启的嘴。到后来，他根本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看见他们不停地吃吃吃，不停地喝喝喝。

　　不知过了多久，吴经理推了端木棐林一下说：“该埋单了。”

　　端木棐林强打起精神，招呼来服务小姐。

　　服务小姐递过菜单，温柔地说：“两桌八千六。”

　　“怎么这么贵？”

　　“你们喝得是五粮液酒，抽得是中华烟，点得都是海鲜，当然贵一些了。”

　　“贵也不能贵这么多呀？打折了没有？不打折可不行啊！”

　　“吴经理有金卡，给你按八折算的，不打折要一万多元呢！”

　　端木棐林身上根本没带那么多现金，他以为在这么个小地方请客撑死花一两千，没想到花这么多钱。

　　“用牡丹卡结账行不行？啊？”

　　“可以可以。”

　　端木棐林掏出钱包，又从钱包里抽出牡丹卡递给服务小姐。

　　“你得跟我来输密码，不输密码刷不了卡。”

　　端木棐林跟着服务小姐闷闷不乐地去埋单，埋完单，回到豪华包间一看，客人都散光了，只剩下吴经理坐在那里等着他。

　　吴经理说：“今天这酒大家喝得很高兴。”

　　端木棐林打了个酒嗝，说：“他们高兴我难过呀，瞧瞧这一刀宰的。”

　　吴经理阴阳怪气地说：“你喝多了，我开车送你回宾馆。”

　　端木棐林忿忿地说：“你也喝多了，我可不敢坐你的车，我还是打的回宾馆吧。”

　　端木棐林跌跌撞撞地走出明珠大酒店，招手截了一辆出租车。坐进车里，他的胃开始翻江倒海地往上涌酸水，脑神经像有一只手在拨动，一跳一跳的疼。他伸出双手轻柔头两边的太阳穴，极力忍着，有几次随着车的颠簸竟差点吐出来。到了迎客松宾馆，他付了出租车费，迷迷糊糊下了车。此刻，喝多酒的端木棐林走起路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踉踉跄跄的。他磕磕碰碰地找到自己的房间，用拳头砰砰砰地砸着门。

　　茹芸菁开了门，嘴里说：“敲什么敲？不知道按门铃呀？真是的。”

　　端木棐林一把拉开茹芸菁，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卫生间，对着坐便器“哇哇哇”地吐起来。吐完，他漱了漱口，晃晃悠悠走出来，傻头傻脑地看了一眼茹芸菁说：“不好意思，今天喝高了，麻烦你收拾一下。”说罢，一头栽到床上睡去。端木棐林没喝酒，看上去是个文质彬彬的男人，醉酒后，倒像个滑稽的小丑。

　　茹芸菁嘟哝着：“傻了吧唧的样儿，喝喝喝，就知道喝，早晚得喝死……”

　　第二天早晨，端木棐林醒来时，茹芸菁还打着轻微的鼾声熟睡。端木棐林觉得头迷糊糊的，神思怠倦，浑身无力。他昨天晚上没睡好，一个是酒精作怪，再则是那该死的货款折磨他，弄得他比失恋还痛苦。

　　端木棐林没有叫醒茹芸菁。他蹑手蹑脚地洗漱后，一个人去吃了早餐。吃完早餐，打的来到f公司工地。

　　工地的司机三五成堆地聚在那里，见端木棐林走过来，嘴里嚷嚷着，咋还不卸车，我的车压两天了，损失谁负责？

　　端木棐林找到郝部长，说：“张总回杭州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无论如何不能卸车。”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端木棐林又找到吴经理，故意说：“我的货全部到齐了，你们什么时候给我货款？”

　　“货款的事得张总点头，张总不点头谁也不敢办。”

　　“张总什么时候能回来？”

　　“说不定，也可能上午到，也可能下午到。你把车先卸了吧，怕什么吗？我们很讲信誉的。”

　　“你打电话告诉张总，钱不办我坚决不卸车。实在不行，我们把车开回去。”

　　“你别急，再等等张总……”

　　端木棐林忧心如焚地坐在那里等张总。等到中午，张总也没回来。他急得抓耳挠腮，心里的火气飕飕地往上蹿，然而，他又不能发火。吴经理叫端木棐林到工地食堂吃饭，他赌气地说：“没胃口。”

　　端木棐林坐在吴经理的办公室里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半，张总才开着宝马车回来。

　　张总见到端木棐林，气鼓鼓地盯着他，少顷才拿腔作势地说：“你这个同志办事情就是斤斤计较！办事情要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你一点风格不讲！不给钱就不卸车？”

　　“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们有我们的规矩。再说了，你是老板我是打工仔，我跟你不一样啊。我要不到钱是要被炒鱿鱼的。”

　　“你马上通知他们卸车，我带出纳亲自给你办款。”

　　端木棐林给郝部长打了个手机，告诉他可以卸车了。说罢，端木棐林又和张总说：“办款我也去，免得你们把账号和名称搞错了，白忙乎。”

　　张总用手指点着端木棐林的鼻子，冷言冷语地说：“你呀你呀，太不相信人，太谨慎。你成不了大气候！”

　　张总开着宝马车，拉着端木棐林和女出纳，来到t城一家建行。女出纳赶在银行下班前，把一百九十多万电汇手续办好了。端木棐林终于绽出了笑脸，连呼吸都带着扬眉吐气的快感。

　　“晚饭在哪里吃？”

　　“你请我吃饭？”

　　张总看了端木棐林一眼说：“咱俩谁喝醉了谁埋单。”

　　“可以。”端木棐林说完又后悔了。昨晚喝多了，到现在还没醒过劲来。再喝，他肯定不是张总的对手。然而，堂堂的大老爷们，说出去的话怎么能收回来呢？就是喝死，也得喝！

　　酒，还是在明珠大酒店喝的。张总点了五六个特色菜，要了两瓶剑南春。女出纳喝饮料，咂嘴弄舌地吃着菜，看他俩“龙虎斗”。

　　端木棐林觉得此刻自己像个马戏团可怜的小丑，呲牙咧嘴强装笑脸地在酒桌上表演着。为了博得张总开心，端木棐林用装红酒的高脚杯喝酒，而张总则用小酒盅喝。端木棐林喝一大杯，张总喝一小杯盅。没用一个小时，端木棐林的一瓶酒喝光了，张总的酒还剩半瓶。

　　张总哈哈哈地笑起来，用指头点着端木棐林的脸说：“你不行了，你看你脸都白了……哈哈哈……我跟你比醉酒，没跟你比速度……哈哈哈……你埋单吧。”

　　“我……没吐，没吐……就不叫醉……不叫醉就……”端木棐林的舌头打起卷儿来，身子也开始摇摇欲坠，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瘫到桌子底下，软如烂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端木棐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手背上扎着吊针。茹芸菁坐在旁边，眼圈红红地看着他，显然是刚哭过。

　　“你怎么……”端木棐林有气无力地看着茹芸菁。“我没告诉张总你来t城啊？”

　　“张总昨天晚上被你吓得脸都青了，急忙给销售公司打电话，说你不行了，叫速派人来。你们销售公司把电话打到老总那里，老总不知怎么回事，打你电话又打不通，就把电话打到我手机上……想想你真够吓人的，整整昏迷了十二个小时，要不是抢救及时，你就完了……这销售真不是人干的，咱们回去不干了。这年头，平平安安就是福。”

　　“你放心，没事，不就是多喝了两杯吗，死不了。那百分之六十的货款已经电汇到公司财务账号上了。今年我争取再做两笔生意，我们买房的首付款就够了。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住上新房了……”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再做两笔生意，你的小命都得搭上……我们不买新房子了，老房子住起来也挺好……”

　　“那样太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以前我不知道，现在我清楚了，你们做生意太不容易了……只要你身体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强……我要的是你这个人，不是钱。人没了，要钱还有什么用？啊？”

　　听茹芸菁这么一说，端木棐林的鼻子竟有些酸楚。他闭上眼睛，泪水止不住从眼角扑簌簌滚下来。他嘴里轻轻喃喃着：“谢谢你，芸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