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湾的女人 第5章
作者:鱼鳅串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回去的路总感觉比来时的短。尽管在心里张海青有一百个不愿意一千种抵触情绪,自家的村庄还是近在眼前了。

  月亮像一个驼背的老人似的立在自家的房顶上,烟囱里的烟一圈赶一圈地往外滚着,获得了自由便四处逃亡开来,几只迷路的鸟东一窜西一窜。

  张海青原本是打算把手上提的这两斤面退到临村面坊去的,但是这天色去了估计也没人了,只得作罢。她还没来得及推门,听熟了脚步声的大黄便扯着狗嗓子大叫起来,提示它的主人。

  张海青一把推开门:“狗腿子就是狗腿子。”

  “你这是骂哪个?”老头在堂屋里站了起来,冲她吼道。

  “我骂狗哩!”话说出口,张海青才发现堂屋里老头的对面,正坐着丁二狗。

  “海青回来啦!”海青妈提着一捆柴从外面回来,“海燕,再加一瓢水在锅里,你大姐回来了。”海燕应了一声。

  “她还需要吃夜饭吗?晌午人家那二两槽头肉下肚咋个也要管两天噻。”老头没好气地说着,也不管屋里还有丁二狗在,可能是他也从没打算拿丁二狗当外人。

  张海青堂屋进也不进,直接拐进了灶屋。

  张海燕洗着葱,二妹张海鸥坐在灶前烧火,昏暗的灯光夹杂着水蒸汽越发朦胧起来。张海青从兜里掏出一个糖,放在二妹手上,海鸥说给海军吃,没要。海军是她们的小弟,她们爸妈心中的宝贝疙瘩,属于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口里怕坏的那种,这时正坐在桌上吃着丁二狗与老头的下酒菜——炒胡豆。

  “他咋又在我们家?”海青问妹妹。

  “你好意思问,你今天的菜是谁淋的?所以老汉晚上叫他来喝酒了。”

  张海青不再说什么,只把那些柿子埋进装糠的缸里。

  老头对丁二狗的满意都在酒里了,推杯换盏中大半瓶酒已见底。老头借着白酒与胡豆,又把他五六十载的岁月戏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提醒丁二狗,一般人,我不对他讲这些的。那意思是老头我,对你丁二狗是另眼相待的。老头的这些话连八岁的张海军都可以像模像样的复述出来了,其他人自然也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丝毫没有听戏的乐趣。不过老头子可不管别人,他的那些陈年旧事每复述一遍,在添油加醋中故事本质没变,但是老头子的描述功力却渐长。

  “是是是,大爷说的是,我们两爷子来干了。”丁二狗端起碗伸出去碰了一下老头子手上的碗,两人都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喝出了哥们的气势。

  海燕将一大盆面疙瘩端上桌,海鸥也抱着一叠碗出来,海青与母亲随其后。

  海青妈端过丁二狗面前的酒碗便要出堂屋,老头叫住了她:“老太婆你是要干啥?”

  “汤一下碗舀面啊。”

  老头子一脸的不屑:“当做不做,豆腐放醋,用得着汤吗?那上面沾的是酒又不是尿。”

  “是是是。”丁二狗站起来接过碗,自己舀了一碗面疙瘩呼呼呼地吃起来。

  海青妈这下学乖了,抓过老头子的酒碗就给他舀了一碗面疙瘩放在他面前,海燕给海军也舀了一碗,其余人都自己管自己了。

  老头子端起碗,并不吃,“大黄!”唤了一声,那狗便得了令一样跑到主人脚下,一个劲地晃起尾巴。老头子拿起筷子把碗里的面疙瘩赶出一大半在地上,大黄便欢喜地吃起来,吃完了抬起头,冲主人欢喜地叫了两声,又摇着尾巴出去了。老头子看着大黄,心满意足之余把剩下的面汤和疙瘩吃了。

  吃完收拾停当,丁二狗便回了自己家。

  张海军从墙上挂着的黄布包里掏出语书,趴在煤油灯下看了起来。张海青走过去,将他的脑袋从书上扳起来,“隔远点!”她从裤兜里把水果糖都掏出来,丢在那书上。张海军的眼睛顿时闪出了亮光,抓起一个糖飞快地剥了,卷进嘴里,抿得滋滋滋地响。

  张海军一边嘴里发出滋滋滋的声音,一边把那包糖的纸铺在桌面上,用手去整理,又发出一阵哧啦哧啦的声响。

  张海青想到那哔里啵啰的声音,想到小虎的摇头晃脑,“海军,你天天看书,倒是背首诗来我们听听啊。”

  张海军猛滋了一声,“锄禾~唐~滋——李绅~锄禾日当午,滋——汗滴禾下土,滋——谁知,谁知,滋——”

  “背你妈的湿,看你那样,你就知道滋,纳闷知不出了,成天抱着书,还不如人家没上过学的。”张海青嫌弃地数落着弟弟。

  “你骂哪个?啃了二两槽头肉回来,底气足了是吧。”老头子将烟杆在桌子腿上当当当使劲地敲着。

  “我骂我自己,背湿倒灶的,连个小学也没念完。”

  “明天你背上麦子去把那两斤面给我粜成粗的,还玩格得很,整一捆细面,有了一顿耸,没得啃黄桶,照你这样没到年底就揭不开锅了。”

  张海青尴尬地笑了笑:“老汉儿,你咋晓得的?”张海青回来的时候,明明把面藏在装柿子的口袋里面的啊,这老头子还能透视?

  ”哼,哼。”老头子叭了两口烟,无比得意的哼了两声,就凭你这点小把戏,也能瞒得过老子,哼!“跟你穿一条裤儿的玉珍没给你介绍对象?”

  “她又不是媒婆。”那个整齐的小伙子还是没影的事,张海青当然不会透露出来。

  “介绍了也没用,我这一关就过不了。”老头子又显出他的本色来了。

  “海青年纪不小了……”海青妈话还没吐完,就让老头掐断了,“我还没老糊涂,我还记得到她好大,长成个老姑娘也只能怪她自己。”插不上话的海青妈嘴里说着冤孽带着三个孩子出去歇凉了,让一对牛一样的父女争执去。

  “死,我也不得嫁那个赖皮狗。”张海青对此事的态度犹如英勇就义一般坚决,就差没拿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了。

  “那你就死一个我看看。”老头子充满着挑衅。

  那整整齐齐的人,那郁郁葱葱的树,那亲切的村庄,那霸气的大林湾三个字,这一切,张海青还满怀着期待,她才不会去死。“你就饶了人家丁二狗吧,你想得多美喃,我嫁给别人,你不是少了一个闺女,你是少了一个劳力。我嫁给丁二狗,你不但不少,你还多了一个劳力,多一个挣满工分的人。你还看上了人家的三间瓦房,以后也有人给你干活了,有人陪你喝酒了,你算盘打得多精啊。”

  “什么叫我饶他,那是我逼他的吗,他是愿意的啊。”老头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不过这次他的人还是立于水平线上,一点没拔高,因为张海青一点也没有遭那声音吓住。

  “他愿意我不愿意,老子不喜欢他!”张海青的声音一提高,连脏话都跟着出来了。

  “读了几天书就不晓得害臊了,喜欢,喜欢是个什么东西?你妈喜欢我吗?还不是一样给我生活,给我下了你们一堆崽子来拉扯大。”

  张海青再也懒得就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再扯下去,起身回了自己房间。赶了一天的路,吵了一天的架,困得不行,脸不要脚不要就上床歇了。

  老头子吹熄煤油灯,唤上大黄,出了门去歇凉。堂屋里剩了一缕白烟孤寂地飘着,天上的星星眨巴眨巴眼,也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