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航这时候还在东站附近的小街道上,绕着东站瞎走,琢磨着,大概什么时候回去拿东西合适,不敢走得太远,却也不敢走得太近——这女队长,果然不是盖的,手下的人,就是肌肉发达,空有一身蛮力的家伙了,不足为虑。
走着走着,就来到一条小马路上,两边的行道树,都是银杏,这季节全都只剩下手指般根根向上戳起的树枝而已,很偶尔的,在枝桠的隐蔽角落,凋敝地挂着几片黄叶,那可是躲过了整个冬天的北风的残存的秋叶,不容易啊。
这景象,突然没来由的,让谷雨航想起来,自己五岁那年,和婧喆、厉夏从孤儿院偷溜出来的事情。那一年秋天,这三人,被自己鼓动,三人乘着保育员疏忽,就偷偷逃出了大门。婧喆那时候,还是个抱着一个破娃娃的,流着鼻涕的小姑娘,虽然是很喜欢干净的,但是一到每年秋冬季节,总要感冒个两三场,所以这一直拖着鼻涕的形象,真的是生动,且牢牢刻在自己的脑子里。
那时候保育员人也少,如果有孩子感冒发烧,为了防止病毒细菌流行传播,是要被单独隔离到阁楼上去睡的。前半夜,巡夜的人也总还负责,会时不时去看看,但是到了后半夜,去的次数就少了。有时候,小孩儿想喝水,却没人照看,不得不醒着熬钟点,直到天亮,得不到照顾,得不到关心的感觉太差了。大部分孩子,都不喜欢生病之后被隔离到阁楼里,说真的,大家都觉得,不住到那里去,说不定还好的快一点。
阁楼那里,不常有人去,那张巨大的双人床,灰大得很不说,孩子们里流传着鬼故事传言,说是这床上,曾经病死过小孩儿,吓得婧喆是无论如何不敢去单独睡那里的。所以这个鼻涕拖拖的小姑娘,即使发烧了,也会被谷雨航和厉夏藏起来,躲在大寝室里,不去阁楼。夜晚的时候,听着厉夏磨牙,听着谷雨航说梦话,是婧喆生病睡不着时,最大的娱乐节目了,于是感冒,也好得快了起来。更何况,自己只要有点什么翻身响动,谷雨航也是十分惊醒,给她断水什么的,照顾得十分周到。
婧喆原本是个兔唇,生下来就被遗弃了,被人送到孤儿院来,因为合作的医院,得了慈善家的基金支持,常年会为孤儿院的兔唇孩子做修补,所以修补完了,婧喆仍旧一日日的长大,看上去根本看不出异样,仍旧是个出落得越来越水灵可爱的孩子。每天,除了看小人书,笑笑那些可笑的漫画角色,对着蓝天遐想,有温暖的家庭收养自己,是婧喆一天的所有任务。而厉夏,却连为何会出现在孤儿院,自己也不知道,作为一个屁事儿不懂的小男孩,他也活得开朗乐观,从不去想这些,和改善现实生活没关系的事。他最关心的,是能不能在开饭前,多偷一个肉包,或者藏下一个鸡腿,夜半偷偷拿出来享用而已。谷雨航是因为父母在车祸中丧生,家中又没有别的亲戚可以照顾他,是在三岁的时候才被送到孤儿院来的。这三个小孩儿年纪相仿,而且投缘,简直就是一见如故了,一下子就做成了好朋友,当时连园长都觉得惊奇。
其实,孤儿院里的孩子,过了三岁以后,都有了自我的意识,和很小的时候就被抱走的孩子,和养父母的亲疏关系是不一样的,所以这三个,孤儿院里偏大的孩子,就特别的扎眼和特立独行。当然,在比他们大的孩子,也不是没有,七八岁的,流里流气,完全不把自己当正常人看的孩子,还有好几个,厉夏每每都说,这几个人是本身脑子就有问题,所以没人要他们的。谷雨航却分明看到这几个大孩子,自暴自弃的品性,因了胆怯,不光是在害怕做自己,好像连做人都是,只想在胡闹和癫狂里,毁了这人生、这条命,好似不用负责任一般。当初,谷雨航说出这番深刻的话的时候,厉夏和婧喆,都是瞪起牛眼一般大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厉夏是完全听不懂,而婧喆是朦朦胧胧懂一点,却又不深刻,于是,便陷入对谷雨航的无限崇拜中去了。
谷雨航思绪越飘越远,不自觉,在一棵,树枝杈顶上,还挑着一片黄叶的树下,站住了,只盯着这片树叶在看。好像就回到了那个下午,厉夏在前面跑跳,东看看、西瞧瞧,直把自己当了侦察兵一样;而自己,拉着婧喆的手,那个抱着一个破娃娃的,流着鼻涕的小姑娘,似乎羞红了脸,被自己拖着往前走的,像个任人摆布的布娃娃。在那个时候,电视上看到当兵、当警察,都是神气,孔武有力的,厉夏和谷雨航的梦想就都是当警察、当兵了,而问起婧喆,永远都是,扭扭捏捏地说:“当太太。”没有一个小男孩能理会,这么无厘头的梦想呢,当太太?可笑之极。一开始,谷雨航说,冲出这个牢笼,去外面的天地闯荡的时候,厉夏是跳起来说好,而婧喆,只是拉住自己的衣服的衣角,说:“你们要出去?到哪里去?危险吗?能吃饱饭吗?你们会受苦吗?”厉夏却抢过话头来说:“吃苦自然是免不了的,不磨练怎么成宝剑,是吧,雨航?昨天电视上说的?”谷雨航却淡淡笑了笑,“为了自由”。于是,婧喆也就怯生生地跟着了,三人走出孤儿院,还没有一个路口,还在路边欣赏银杏林时,就被院长和一个保育员追上了,领了回去,好一顿数落——“饭都吃不端正,就想出去闯?连钞票有没有毛票都辨不清楚,就想去赚钱?”总之翻来覆去的意思就是,太嫩,连安危都自己照顾不周,还想去外面天地里做梦,太幼稚,何况,还带了婧喆一道去发疯,小姑娘要是被骗走了,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于是把厉夏和谷雨航在阁楼里关了整整七十二小时的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