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6点半，程孝白就提早赶到科会议室。却被告知晚上的业务学习取消了。
取消业务学习的原因，是“科室另有安排”，但程孝白很快就知道，原因是吴医生下午跳楼自杀了。
有人下午两点多钟还在门诊楼大厅见到过吴医生，因为昨夜急救车渎职的事，梅大附院面临着被120急救中心起诉，届时如果梅附败诉，将会被取消多项急救专业资格，那么这样一来，梅大附属医院，这家颇具口碑的三甲医院，很可能也会被降级。
其实昨夜，科主任叫王护士写好出诊记录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对吴医生停职。
一夜之间，吴医生这件“不靠谱”的事传遍全院，甚至传闻中还加上了他与王护士的花边新闻。
所以下午吴医生走在门诊大厅的时候，虽然有同事看到他了，但是为了避免尴尬，都假装没看见他。
然后下午四点钟，门诊楼前听到一声巨响，人们惊叫“有人跳楼了！”，头颅已经骨碎，只能在现场程序性地抢救一阵，宣布抢救无效死亡。
程孝白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但是自己一个实习生，只能闭着嘴，什么都没问。
然后他想起吴医生昨夜最后的工作——19床的伤员，就忍不住从12楼会议室坐电梯下来，到一楼去，想看看那个19床今天怎样了。
不管怎么说，一日之师，终身有恩，况且昨晚在梅水高速事故现场，吴老师严厉呵斥他不戴手套的事，让他有点感动，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戴手套了。所以他想去看看“老师”留下没做完的工作。
19床在走廊深处，是最后一个急诊病房。
程孝白白天休息，晚上再来时，昨晚被塞得满满的病房大多数空了，轻伤伤员有的已经出院，重伤的已经转去住院部。
经过前面的空病房的时候，他心里在想，19床还在吗？
他不紧不慢地往走廊深处走。
这个时候到处都很安静，因为有同事出了事，所以急诊科大家静悄悄的，偶尔交谈，也是说着对吴医生的行为感到意外。
“小程！”
听到背后低沉而清晰的喊声，程孝白莫名地吓出一身汗。
他转过身来，是王护士在走廊那头喊他。
“嗯，护长！”
“来开会的是吧？”
“是，又说取消了。”
“我也是。我看看没事的话就回家吧。”
“我正想去看看昨晚吴老师接诊的19床。”
“好，我也去看看。”
走到病房门口，从门上的玻璃探视口往里面看看，19床还躺在那里输液，伤员好像并无大碍。病房的另外三张床空了。一位年轻护士在里面巡视，正准备离开，看到王护士长在门上看，就出来，用耳语的音量跟王护士打招呼。
两个护士就用耳语的音量对话起来。
“怎么样，小刘？”
“没找到家属……老太太又哑又聋，主任说先给打着针，明早派出所的人来了再处理。”
“好，你去忙吧。”
什么？老太太？昨晚明明两次看到都是老头子！
程孝白心里疑惑着，已经不知不觉跟着王护士进了病房。
的确是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太太，看起来有七十来岁，体格偏瘦。
看到王护士和程孝白进来，老太太目光平静地轮番看着他们两人的脸。
王护士习惯性地检查一下输液管道和滴速。
然后俯下身子问老太太：“哪里痛？”
老太太目光平静的眼睛滴溜溜转几下，表情友好地看着王护士。
“还痛不痛？”王护士又问。
老太太还是刚才那个友好的表情。
“护长，她不是听不见吗？”程孝白对王护士说。
王护士没说什么，示意程孝白走近点观察观察，算是学习的内容。
程孝白走近去，膝盖碰到床边了。
他看看老太太脸色微微泛绿，双目并不消沉，嘴唇也富有生气。
于是走到床的另一边，蹲下去，拉出老太太没插滴管的那只手，摸到尺寸。
老太太平静地把脸偏向程孝白这边，天真地看着程孝白。
“觉得冷吗？”程孝白脱口而出问道。
忽然想到老太太是个聋哑人，就自己悄悄闭嘴了。
“狼……”老太太忽然开口回答程孝白的问诊。
“说什么？”程孝白大吃一惊。
“狼……”
狼？程孝白感到毛骨悚然，抬头看看床对面的王护士，不知她什么时候出去了。
哦，狼……，是方言口音吧。
于是程孝白又问：“你是说冷，是吗？”
老太太的脑袋躺在雪白的枕头上，连连点头。
程孝白捏脉的手在发抖。
老太太不聋不哑！难道她是装的？
这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程孝白没有取到老太太的脉象！跟昨夜在梅水高速现场一样，就像摸着一截生红薯。
“哪个地方冷？”程孝白再问。
“狼……”老太太似乎只会回答这一个字。
“后背冷吗？”
“狼……”
“肚子冷不冷？”
“狼……”
“脚冷吗？”
“狼……”
程孝白感觉这样问好像没什么意义，难道自己瞎猜错了，老太说的“狼”，不是“冷”的意思？
但他完全肯定，这个老太太，就是昨夜那个“老头子”，也许是自己当时紧张眼花，加上吴老师脾气暴躁干扰了自己的意识。
但作为一个脉学天才，他就算什么都不用看不用问，就能记得，这就是昨夜摸过的那只手！
虽然同样的无脉象，但是假如自己三支指头触到过不同患者的手，即便是同样的无脉象，他也能辨别出每一个人的不同之处。
王护士拿了一截胶带轻轻推门进来，给老太太手背上的针头加固。
程孝白放开老太太的手站起来，准备跟着王护士离开病房。
走到大厅的时候，两人才开始用正常的音量说话。
“昨晚我一紧张，居然把刚才这位老太太看成一位老爷爷了。哈哈！”程孝白对王护士说这废话，其实是想缓解一下气氛。
但没想到王护士绷着脸没有回应他。
程孝白就心里暗暗怪自己没事找事，但表面还是立即云淡风轻地转变话题：“护长，不知道吴老师灵堂那里要不要人帮忙呢？”
果然，王护士放下了紧绷的脸：“治丧组没喊人，应该就不缺人手吧。反正方便的话就去看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