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色四叶草 第二十二章
作者:DEARS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一些信息也渐渐被荀齐接收到,关于爸爸妈妈之间的关系无法和睦的原因也渐渐浮出水面。

  齐敏生于书香门第,她是一个钢琴家,曾经有一个做乐团指挥的未婚夫。他们从小一起学琴,他们有能穷尽一生也不觉得腻的共同话题和共同梦想,他们相爱。只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们不得不跟随着时代的浪潮翻涌,齐敏暂时告别了钢琴和城市,柔软的十指插进了农村改革的泥土,而她的爱人也在另一个地方有着跟她差不多的经历。

  他们约定了未来,他们把约定看作生命。

  荀慧的出现是一个巧合,这个巧合是齐敏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他的祖父在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战争中用顽强和鲜血给祖国的旗帜上增添了一抹鲜艳,也给他们姓荀的后辈挣得了一份优越。他的父辈们也从未浪费一分一毫的资源,凭着才智和敏思游走于那个时代,尽着自己最大的力量扩大着这份优越。

  于是,对得以被荀慧看中的齐敏来说,拒绝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荀慧并不是一个懂得尊重别人意愿的人,他信奉强大,信奉能者居之。在他的认知世界里,也许得到齐敏跟登上一座高峰并没有什么不同,有谁在攀登高山的时候还会问一问高山是否愿意让他攀登么?

  于是,种种机关算尽,齐敏身边的所有人和社会关系都被他利用了起来,最终的结果是她不得不屈从。另一边,她的爱人却因为在农村下放的过程当中与领导的种种摩擦而身心俱疲,他无法回到家乡,也无法再重拾梦想,齐敏悔掉婚约的消息犹如最后一根稻草,死死地压住他,令他不能呼吸,于是他一念之差,选择了自我了断,就像那个年代许多没能抵抗住压力的人们一样。他们的生命湮没在历史长河中,他们的才华被历史风霜掩埋,他们被历史活生生地捉弄,然而…他们的死却改变不了任何事情,除了…让爱他们的人心痛。

  齐敏唯有将所有的怨恨发泄在荀慧的身上,仿佛这样她才有活下去的理由。

  她迁怒于所有带“荀”字的人或事,包括她自己——荀太太。她不再热爱自己的人生,只愿放大自己的任性,她要用一个不堪的自己死死地钉住荀慧的人生,让他跟她一起毁灭。

  多年来每每如此,终于耗尽了荀慧所有的耐性。

  荀齐记得那时自己刚上高中,一个秋日的午后,音乐老师用她那秀气的字在黑板上写下了俄国歌曲《红莓花儿开》的歌词,录音机里传来简单却动听的旋律,在16岁的荀齐耳边萦绕。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那法讲出来。

  ——《红莓花儿开》”

  少年荀齐哪里知道情爱,只感到这红莓花儿的意象带来了无限的遐思,那种洁净芬芳的美令他莫名地神游。

  然而歌只才听过了第一段,班主任就忽然走进了教室。音乐仍在播放,荀齐却被他叫到了外面。

  不一会儿,荀齐便出现在医院,司机老夏将他从学校里接了过来,告诉他他的妈妈进医院急救的消息。荀齐走进病房,他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妈妈,他看到她的手腕和胳膊上层层包扎的纱布,透过纱布,红红的血渍触目惊心,这些自残的痕迹,是齐敏无计可施之下最后的筹码。

  荀齐知道自己一直惧怕的一切终于发生了。16年来的每一天,他的爸爸妈妈都似乎处在决绝的边缘,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们的脸色,生怕哪一天这个家就会支离破碎。

  荀齐的眼睛汇聚了些许热意,他的眼睛渐渐地迷蒙了,眼前的一切变得有一些模糊,这竟然带给了荀齐些许的安全感。

  这一刻,他突然懂了。

  看不到、听不到,原来是对自己的仁慈。

  16年了…他为何没有早一点明白,他根本不应该小心翼翼地周旋于父母之间,他也不应该为这个所谓的家担惊受怕,他应该…他应该将他们置为空气,不听不看也不想,就像他们对他做的那样!

  这样,至少能让自己轻松一些。

  荀齐没有在病房里看到荀慧的身影,他慢慢地移动步伐,走到病房近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湿润的眼眶已然回温,荀齐的眼神淡淡的。

  齐敏从昏睡中醒来,她眼皮微动,感觉到了身边有人,于是她慢慢睁开双眼。触及到荀齐的眼眸,齐敏无法掩饰眼睛里的一丝失望,仿佛在为自己用身体的疼痛都换不到荀慧的痛苦而失望。她闭上眼睛,心灰蒙蒙的。

  荀齐没有叫她,只是静静地陪她坐着。

  再次睁开眼,齐敏冷冷地看着荀齐。

  然而,荀齐也冷冷地看着她。

  齐敏微怔,却又像是霎时明白了什么。

  终究是姓荀,这绝情的眼神还真是如出一辙。

  “滚。”齐敏开口道。

  荀齐闻言似乎并不惊讶,他没有开口,也没有起身。

  “滚!”齐敏喊道,天知道她有多么讨厌他们姓荀的这种冷淡的表情,仿佛自己的激动和癫狂在他们而言只是一个笑话。

  “你不过是荀慧给我的屈辱!”齐敏咬牙切齿道,“他在我身体里种下恶魔的种子,我却不得不亲手浇灌!荀齐…他连为你取名字都只是为了要提醒我,我这辈子都逃不开他的手掌心!”

  母亲爆发的恨意让荀齐不知如何自处,尽管他从小便知道他的妈妈并不喜欢他,尽管他已经说服自己尽量保持冷淡,可是当她说此如此这般愤恨的话,荀齐还是无法不去在意。

  他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虽然她在激动,但她所言却不是一气之下的妄言,荀齐清楚。

  自己的父亲,只当他是圈禁齐敏的工具,他的作用再多也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

  他的出生,并不是因为爱。

  荀齐默默地站起身,16岁的少年已然有了傲人的身高,已经不再是那个揪住妈妈的裙摆只渴望多一点关怀的小毛头,他依然没有学会不伤心,但是他却学会了不再从所谓的亲人这里获取期待。

  于是,当他走出病房跟自己的父亲擦身而过的时候,荀齐没有作一丝一毫的停留。

  而他的父亲,不知道已经在门外听了多久,但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话想留给荀齐。

  荀齐打发掉了司机老夏,他拒绝看他投来的同情目光。

  独自走出医院,荀齐才发现外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一点小雨。秋雨是冬的先遣兵,它将清冷一点点酒向大地,而此刻的荀齐正需要它来稍稍刺激一下自己的感觉神经。

  冷。

  荀齐感到了冷。

  他是一个人,这说明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没有反应、任凭摆布的物件。

  荀齐空洞地继续朝前走,街上行人不少,他落寞的神情和沉重的步伐令人们投来好奇的眼光,然而他却全然顾不上了。

  走着走着,雨却似乎越下越大了,荀齐的头发已经湿成一片,他感觉到了水珠顺着发梢滴落脖颈,再低一头来一看,身上的衣服也已然结满了湿意。

  荀齐转身,随意找了一处地方躲雨。

  他还不想真的在满大街的人来人往中表演在冷雨中彷徨…尽管,他现在的感觉真的就是这样。

  荀齐向四周环顾,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公交站台。荀齐讷讷地刚想坐下,却有一辆公交车缓缓地停了下来,他左顾右盼,却发现站台上除了他并没有其他的人。荀齐有些闷头闷脑地,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这一辆公交车为他打开的门却像是一个无声的邀请,像是变成了一个可以接纳他的所在似的。于是荀齐心里一动,像是无法拒绝一般,迷迷糊糊地上了车。

  然而,公交车…就只是公交车而已,不是电影里那些在你人生低谷的时候从遥远的神之国开过来的人生引路者,真正的人生,无法回避。公交车就仅仅是公交车,有各种人声、各种喧闹,有因为乘客被雨淋湿后的潮湿气味,也有司机示意他投币的提醒眼神。

  这个时候荀齐才回过神来,他赶紧摸摸自己的口袋打算拿钱包。

  不巧的是,他没有带钱包。

  下午,他从课堂上被老夏接到了医院,他还没有来得及去自己的储物柜拿东西。

  司机见他半晌没掏出个钱来,大概也知道了情况,荀齐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打算麻烦他在路边停下让自己下车。

  这时,一个坐得比较靠前的女孩见他全身湿透可怜兮兮的样子,于是上前替他投了一块钱,然后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荀齐有些错愕,司机见他愣愣的样子,笑道:“赶紧找个位子坐下吧,学生仔就是粗心,还不赶紧谢谢人家小妹。”

  荀齐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向那个女孩点了点头致谢。

  陌生人尚且能如此相助,这个世界未必一无是处。荀齐不禁轻轻地瞄了女孩一眼,只见她穿着淡黄色的t恤和浅色的牛仔裤,车子里面开着空调,于是她解开了外套的扣子,荀齐看见她t恤上并排印着的几只小狐狸的可爱头像。

  女孩挎着一只大大的包,包里隐约露出笔墨纸砚的形状。现在的时间已近傍晚,看样子这个女孩大概是在放学后奔向哪个书法兴趣班的路上…荀齐的视线慢慢上抬,落到了女孩的脸上,却不经意地对上了她的视线。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而荀齐却下意识地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扑通。

  雨声似乎渐渐地住了。

  扑通。

  车里的喧闹也似乎渐渐地住了。

  萦绕在荀齐四周的空气仿佛有了一瞬的凝结,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接着,一切又恢复了原状,只不过,外面的雨声仿佛轻盈了起来,车内的人声也从喧闹变作了热闹。

  荀齐的眼睛动了动,却仍是没好意思再看向女孩儿的方向。

  他伸手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水珠,他抬头又低头,他不断地变换站立姿势。荀齐觉得自己的样子太狼狈。

  几经权衡和摸索,他的眼神还是悄悄地落在了女孩的方向。女孩正低着头,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挎包里。

  荀齐没有被捉现形,于是才敢再频频地投去目光。

  女孩的眉眼柔和,仍是稚气未脱的脸庞,她的发丝轻拢,柔柔地垂在肩上。

  如果说,荀齐的一身湿在于刚才是烦躁,那么在于这一刻,却像是被洁净的雨冲刷之后的沁人心脾。

  这个世界未必是一无是处,因为…你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的全部。

  下午的音乐课上,讲台上放着的那只老旧的录音机播放的动听旋律,在这一刻却像是贸然闯进了荀齐的心底,按钮按下,它开始浅吟低唱,却足以覆盖喧嚣的公车音乐,它沉淀着岁月的醇香,用最质朴的意境唤醒了少年纯真的渴望。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那法讲出来…”

  荀齐低着头,微微抬眼轻轻地看着那女孩的洁白的球鞋,直到它轻轻挪动,走下车去,淡黄色的身影渐渐跟雨帘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