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屋,碧玉床,白银铺地珠作灯。”
这是世人对洛阳三大世家之一的高家所作的描述。
这话不假,据闻曾经盛极一时的高家一度达到过富可敌国的地步,即使在家道衰落的今时今日,想要在洛阳城内外找到第二个像这样富有的人家,那也是不可能的事。粗略地算一下,属于高家的各地田产加起来已过万顷,洛阳城里的屋舍店铺,若没有一半,至少也有三分之一是姓高的,至于库藏的黄金白银、珍宝古玩,那就无从计算了。
高家曾有一位当家的主人叫做高寿阳,他是一位很有经营之道的人,不仅善于理财,而且他还喜欢做善事,乐于帮助那些贫苦的人们,他修路、建庙,让一些无家可归的人有了栖身之所。高家的生意和声誉都曾在他的手中颇有起色,他曾给高家带来过一次家道中兴的希望。
只可惜这样一个富有聪明才智和善心的人,却遭到上天妒忌,未到天命之年就魂归了天外。
四年前,高寿阳去世,他的独生儿子尚年少不经事,高家的大小事务便都由他的夫人傅氏代为打理。
高夫人傅青梅绝对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不仅德貌兼备,精通琴棋书画,而且还颇有持家之能事,她嫁入高家二十多年来,一直勤勤恳恳,全心全力协助夫君经营家业。正是基于她这么多年的持家经验,以及她对现状的了解,高氏族人才不敢来跟她争夺这份令人眼馋的家业。
当家本是一件难事,更何况这个家大业大的高府?傅青梅自打接了这个任务以来,就从没睡好过一天。每天一起床,就让管家进来告诉她这一天的时间安排,接着就把下人们的任务吩咐下去。有时候连吃早点都来不及,便要赶着去见什么重要人物,或做什么重要事情。这四年来,她发觉自己头上的风霜已经越来越重了,有时候真想放下手中的一切,好好歇一歇。但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由不得自己结束,即使辛苦,甚至痛苦,也只能坚持下去。这或许也是人的一种悲哀。
高府的后园有一座佛堂,里面供奉着最具善心的观世音菩萨。
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这么一件几乎成为规定的事: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女当家傅青梅就要办一桌酒席,送到佛堂里去敬奉菩萨,为表达自己的诚意,她每回都是亲自到场,在菩萨面前诵经打坐,彻夜不歇。
这天正是三月十五,夕阳将尽,高府便已开始上灯。佛堂的长明灯刚刚添过油,看来比平时更亮一些。一个徐娘半老的贵妇正坐在灯光下闭目诵经,她脸色平静,手中轻捻佛珠。一抹夕阳从半开着的窗户照进来,安静地落在墙角处。
夕阳渐落,那一抹残红开始不安分地垂死挣扎,沿着墙脚拼命往上爬,越来越高,当光照在那妇人的脸上时,她的脸色瞬间变成了血红的颜色,红得简直吓人。这时她脸上的表情也起了一阵轻微的变化,眼睛蓦然张开,眼中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她站起了身,朝南面的那堵墙壁走过去。
墙上有一个大大的“静”字,她举起右手,依着墙上的字样描了两遍,那扇墙竟然悄无声息地裂了开来,露出个一尺见宽的缺口。从缺口侧身走进去首先见到的是一面小小的照壁,绕过照壁便看见一条狭小的甬道。
贵妇将桌上的供品全部倒入一个褐色的麻布袋子里,然后提起袋子,径直走入秘道。
秘道蜿蜒而下,台阶窄小而且崎岖。里面漆黑一片,幸好她手中的佛珠是用夜明珠串成的,在黑夜里能发出亮光。
这种夜明珠产自东海蓬莱仙岛,天然而成,绝无杂质,一颗已是无价之宝,何况还是二十三颗集中一起,发出来的亮光足以把整个密室照亮。
密室内有一个巨大的圆形铁笼,笼里面躺着一个大约是人的影子。
细看之下,这确实是个人。这人衣衫褴褛、蓬头垢脸,看不清具体的样貌,也说不出年龄,只约莫可以分辨出这是一个女人,奄奄一息的女人。也许因为没有力气的缘故,明明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她也懒得转一下头,依旧闭着眼躺在地上。
手拿夜明珠的贵夫人一看见这个笼子里的女人就开始发笑,是一种假惺惺的笑。她说:“怎么,不想见我?这后半个月的狗粮你也不想要了是吧?”她提起手中的布袋晃了晃,显然把人家当成了狗。笼中的人依然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也不知道断气没有。
贵夫人冷声道:“你用不着装死,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放你出去!我说过,我决不会让你再见到天日,死了就把你埋在这儿!”
她那咬牙切齿的话还是没能让躺在地上的人睁开眼。
贵夫人更生气了,她一把将布袋丢在地上,手伸进笼中,刚好抓住了那人的头发,将笼中人整个人都扯了过来。
笼里的人被这一扯,终于张开了眼。她的头重重地撞在笼子的铁拄上,痛得她咬紧了嘴唇,却连痛苦的呻吟几乎都已无力发出。她仰首向上,露出了一张脸,是一张吓人的脸——
但见这张脸苍白如纸,枯瘦如柴,两边颧骨高耸,双颊干瘪,眼睛深陷下去,眼神散乱无神。
贵夫人盯着这张脸,用手轻轻抚弄着,似乎在观赏一件极为得意的艺术品。
最后,她笑了,笑得就像个胜利者。
胜利者说:“每次摸着你这张脸,我就会很高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笼里的人又闭上了眼,也不知道是在思考问题,还是在回避问题。
贵夫人并不等她回答,自顾自道:“因为这个世上又少了一条狐狸精!”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猛地一瞪眼,狠狠一巴掌甩在那人脸上。
笼里的人被打得跌在地上,想爬也爬不起来。贵夫人仍不肯罢休,又是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整个人拎了起来,恨声道:“你这个贱人!妖孽!我要扒了你的皮,把你剁成肉酱,拿去喂野狗!”她恨不得将所有恶毒的话都骂出来,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出来。
笼里的人痛得只冒冷汗,喘着气道:“你快,杀了我!”
贵夫人残酷地说道:“你想死是吗?可我现在还不想杀你。杀了你岂非让你痛快?我要你活着,活得生不如死!”她的眼里发出冷而锐利的光,任何人见了都会忍不住打个寒颤。
笼里的人喘气越来越急,让人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停止下来,永远不再呼吸。
贵夫人终于慢慢地将她放下来,回身提起地上的麻袋,说:“别着急,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她打开袋子,一桌供品像垃圾一样堆在里面。她捡起一个大馒头,塞进那人的嘴里,“来,吃一口,吃下去你就会有力气说话了。快,吞下去!”
她拼命将馒头往人家嘴里塞,那人被噎得“哇”一声吐出来。
贵夫人怒眼一瞪,喝道:“你敢吐?”那阵势简直就要把人家当馒头一样,一手把她掰成两半。
笼里的人趴在地上,不肯再抬起头来。她早已深刻地意识到,生比死其实更难受,所以不想再活了。
贵夫人阴险地一笑:“你不吃不要紧,可是你的女儿若是饿死了,可怪不得别人。”
对于一些人,威逼利诱未必有用,但若能找准他的死穴,只需轻轻一按,就能乖乖地让他听话。
听到“女儿”两个字,笼里的人像是一下子被人戳到了死穴,她再也不犹豫,咬牙爬了起来,捡起地上的馒头塞进嘴里,拼了命地往下咽。
眼见着一个比拳头还要大的馒头,硬生生被她两三口吞了下去!贵夫人得意而轻蔑地说:“你现在还想死么?”
笼里的人不顾一切地使劲爬到贵夫人面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问道:“你,把我的女儿,怎么样——”
看得出来,她担心女儿远比担心她自己多得多。这是一个真正的母亲才能做到的。
贵夫人恨声道:“怎么样?你要我对你的女儿怎么样?当年是谁抢走我的丈夫,害得我有家归不得、害得我流落街头、受尽冷眼和唾弃?所有一切都是因为你,现在我一想起来就恨不得将你们母女剥皮八层、碎尸万段!”她越说越恨,顺手从布袋中捡起一个苹果,仿佛把它当成了仇人,用力一捏,便成了果酱。恨意稍解,她又接着道,“你放心,你的女儿还活着,怎么说她也算是我的干女儿,我当然会好好待她,让她舒舒服服地当高家的小姐。等你死后,我会让她亲手掩埋你的烂骨头,而且还会告诉她,这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无论是一个恩人变成仇人,还是仇人变成了恩人,都是一件非常令人痛苦的事,因为你要在感激他的同时恨他,恨他的时候还要感激他。这种矛盾心境,岂非比死更加令人难受?
密室里潮湿阴冷。笼中人浑身瑟瑟发抖,连声音也在抖:“你,你就不怕报应?”
“报应?”贵夫人大声呵责道,“你说对了,这就是给你的报应!你这个狐妖,也不知道当年迷惑过多少男人,害得他们抛妻弃子、六亲不认,今天终于让你得到了报应,真是老天有眼啊!”
夜明珠发出的光亮虽然可以照亮黑暗的密室,但仍旧比不上她眼中的那两道寒芒。她说:“只可惜啊,当初那张令男人神魂颠倒的脸,如今已跟黄蜡人头差不多了,假如那些曾经被你迷倒过的男人此刻站在这里,你想他们还会不会认得你呢?”
不用说,笼中人现在的这副模样,就是被她折磨出来的。
她满含讥讽地笑道:“我想一定会有人认得的,特别是那些曾经被你欺骗过的男人,若是他们看到你此刻的样子,会是什么反应?想想,被人称为江湖第一美人的‘醉月仙子’,如今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乞丐样,你猜他们会哭还是会笑呢?”
是哭,还是笑,笼里的人都已经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应该活着的人是否还活着?活得好不好?
也许是笑得累了,贵夫人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走到笼中人的面前,俯下身轻声道:“他要是还活着,你觉得,还会再喜欢你么?”
这句话仿佛是一把刀,一下子插在笼中人的身上,她猛然颤抖了一下,抬头看着贵夫人,嘴角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些嘲讽的样子,她说:“就算他不再喜欢我,也绝不会喜欢你——”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又重重挨了一巴掌,疼得她即刻晕死过去。
灯火不熄的佛堂紧闭着门。门外站着一个人,似乎等了很久,但他脸上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他就是高府的老管家高忠,这位老仆人到高府的日子到底有多长,连他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只约莫记得八九岁光景时,他跟着做厨娘的母亲进了高府,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几十年来,他一直忠心耿耿、全心全意帮助府里的主人打理府中事务,每天都是清早起床忙到深夜,只要是主人交代的事,若没有完成他便睡不着。
佛堂的门终于开了,高夫人从里面走出来。她看来还是神色平静、严肃,一个标准的干练女人,绝然不像密室中那个怨毒的妇人。
她问:“什么事?”
高忠道:“有人前来告密,说外面有窃贼偷了高府的宝物,请问夫人该如何处理?”
高夫人并未对此很在意,随口道:“你去查一下,少了什么把它追回来就算了,这种小偷也不必送官,免得又要给那些官老爷送酒水费。你就自己看着处理吧。”
她刚要转身,又听高忠道:“这次偷的不是一般物件,是夫人的东海神眼,老奴还记得那是夫人过门时的陪嫁之物,后来夫人把它送给了梦家小姐。我看这个贼人极有可能是从梦家小姐手里偷来了神眼珠。”
高夫人有些吃惊地回头,问道:“是谁看见了那颗东海神眼?他人在哪里?”
高忠回道:“是一个市井混混,所以老奴不敢轻信于他,先来问问夫人要怎么处理?他的人现还在大门外面候着。”
这个混混不是别个,正是无赖钱三两。他认识一个专门做珠宝赝品买卖的朋友,又正好见过一件模仿东海神眼的赝品,还曾向那朋友问起过神眼珠的来历,知道它是高夫人的陪嫁之物。今日他无意中在叶一青身上发现一颗相似的珠子,心想即使是假的,也能拿去骗骗别人,可惜最终还是被叶一青“抢”了回去。钱三两就是为了报这一仇,才想到来高家“告密”这一计,但其实高家的宝珠究竟有没有丢,他一无所知。所以他缩着脑袋站在门外,心想要是给人骂就赶紧逃跑。
没想到的是,瞎猫居然碰上了死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