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心织网 第3章 等风来
作者:知澄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翌日清晨,柔荑梳妆打扮妥当,来到魏承志房间,见里面空无一人。顿时花容失色,心想莫不是爷爷出尔反尔将他提了去,大喊道:“阿四……阿四……”。

  阿四跑过来立在门口,“小姐,有什么吩咐?”

  “昨晚让你看管的人呢?”

  “那小少爷今早被老爷提走了。”

  “提到哪了?”

  “小的不知,许是书房吧。”

  柔荑白了眼阿四,推开他闯出房间,直奔书房。少女心慌意乱,双掌蓄力撞进书房,正待发作,只见爷爷卧在罗汉床上吃茶,魏承志侧立一旁,手里捧着《连山易》,二人见到柔荑破门而入反倒一惊。

  “越大越没规矩了。”楚三爷明知她为何慌乱,心中暗笑。

  柔荑躬身跟爷爷请安,也不理会承志问候,拽起他就要出屋,生怕爷爷多问。

  承志见三爷点头示意,放下手中书卷,跟柔荑走出房间。

  “不是让你老实在屋待着?”

  “三爷爷唤我过来的。”

  “你是我跟班,又不是爷爷跟班。”柔荑说完,一巴掌拍在承志额头。承志天天只读些圣贤书,四体不勤,顿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柔荑被刚才窘态恼得失手,一掌下去便知重了些,连忙问道:“是不是拍得晕了?”

  魏承志耳中嗡嗡作响,头昏脑涨,扶墙翻着白眼,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试了几次才缓缓开口道:“姐姐也要听三爷爷的”。

  柔荑失手本是心中有愧,见他病怏怏的样子仍不忘回嘴反驳,心想这小子脾气倒是倔强得很,索性不去管他,便要离开。未及转身,承志握住柔荑掌心,轻声道:“我知道姐姐是惦记我,才会这般慌张,三爷爷待我很好,姐姐放心。”

  柔荑手中热,心中暖,嘴上嚷着“鬼才关心你”,却没甩开承志,陪在他身旁。

  “爷爷把你喊去,说了些什么?”

  “问些诗书章,说姐姐从小孤单,让我多留几日陪着姐姐。承志怕家里人惦记,三爷爷答允,一会儿让姐姐陪我回家知会一声。又说玉玖阁里多卦法玄章,吩咐承志将连山、归藏、周易悉数熟悉,再跟姐姐讨教奇门遁甲。”

  柔荑心知爷爷唬他,鬼牙嗜血,朱阳魏氏想必只剩承志一人,向谁知会?心中凄然,柔荑儿时父母双亡,自小虽有四位爷爷相伴,难免孤独,见魏承志遭此劫难,对他更多了几分同情。

  “玉玖阁共分七层,一层异瑰斋、二层奇宝斋,搜罗天下稀世之珍,乃是我们的营生。三层和议堂,爷爷偶尔在这会会朋友,招呼显贵,打理外事。四层离人阁、五层坤地阁、六层乾天阁……”,柔荑揣度承志年幼,魏家亡破又是玉玖阁牵线、鬼牙行凶,魑魅之事,先不提为好,“这三层机关暗生,你不要乱闯。我们先去吃饭,晚些带你去异瑰斋、奇宝斋转转。”

  “承志还不饿,这就去转转,好么?”

  柔荑也不觉饿,允了承志,忽想起昨晚失手砍坏的椅子,偷了鳔胶,带承志从玄梯下阁。

  玄梯下到三层,柔荑趴在门口张望,确定没人,拉承志走出玄梯。

  “姐——”,承志刚出声,柔荑芊芊玉指捂住他嘴,口中轻嘘,示意他不要说话。

  堂内主位摆着镂空豹纹长椅,两侧横立八椅六几,椅是青乌官帽椅,几是四方角几。柔荑趴在右首第一排官帽椅下四处寻摸,魏承志呆呆站在一旁,又不敢言语,时间长了,弯下身趴在柔荑耳边,轻声细语道:“姐姐在找什么?”

  柔荑被他耳语吹得发痒,晃晃脑袋,低声回答,“木头块。”

  承志从脚底掏出块三角乌木,摆在柔荑面前,笑嘻嘻看着柔荑。

  “好啊,藏起来,害我好找。”说罢,又一掌拍在承志头上,这次劲道轻了许多。

  “谁叫你捂着嘴,不让我说话。难不成姐姐喜欢带个傻跟班,成天拍头?”

  柔荑抢过木块,安在官帽椅上丝毫不差,忙吩咐承志扭开鳔胶涂在断面上。两个小娃娃从小都是娇生惯养,哪会做木匠活计,鳔胶涂了左三层右三层,沿扶手两侧淌个不停,二人手指、脸上也粘了少许,甚是狼狈。

  柔荑玩得不亦乐乎,可乌木块却黏上便掉。少女眼见不成,扯过承志外袍擦净断面,只涂抹一点鳔胶,将木块沿断面按住,轻轻抬手,见木块稳稳贴在扶手上,这才笑嘻嘻道:“都怪你帮倒忙,要不早就弄好了。”

  “还不多亏我的袍子。”

  正嬉闹间,柔荑听见窸窣窣五六人脚步声渐近,再想躲进玄梯肯定来不及了,连忙拉承志拾起鳔胶躲在一侧屏风后面。少女捂住承志嘴巴,生怕他发出声响。

  司马南领着六人走进阁内,径自端坐在右首椅子上,手指左边官帽椅道,“请坐,阿大看茶。”

  楚家仆人跟在司马南身后,按吩咐转去一旁沏茶。其余五人身穿官服,腰间悬着府衙令牌,为首一人侧坐在青乌官帽椅上,四人胸前捧剑立在身后。

  “玉玖阁从不与府衙来往,不知各位官爷有何贵干?”

  “下官初至朱阳赴任,早听得玉玖阁大名,今来拜会。昨夜魏府惨案,南爷听说了么?”

  “不知。”

  “南爷说笑了,众魑魅唯玉玖阁马首是瞻。若非太守大人逼得紧,兄弟们怎敢前来叨扰,还望南爷指点迷津。”

  “粗鄙老叟,岂敢指教官爷。先皇立下规矩,朝廷、玉玖两不相干,若没别的事,还请各位官爷早回。”说完便要起身送客。

  “南爷,别——别——,若是一般的案子,下官自然不敢叨扰。昨夜魏府上下一百五十三口,还有魏家姑爷西大营樊总兵二十一人,一夜间被人在魏家大宅抹了脖子。这刺客下手歹毒无比,昨儿正是魏家老太爷七十三的寿诞,门前挂着七十三盏灯笼,他竟将灯笼摘下,挂上魏家主仆头颅,凑足七十三颗。妇孺皆没,最惨是那魏家幼子,被削去天灵盖,掏了脑袋瓜子。南——”

  屏风被一脚踢开,魏承志冲了出来,满脸泪痕,青筋爆裂,原本俊俏的小脸憋得酱紫,两眼直勾勾盯着衙差。司马南甫一进屋,便察觉屏后二人,此时仍是泰然自若,端坐在官帽椅上。反倒是对面众人忽见屏风后冲出个少年,不免心惊,为首的衙差右手提剑站了起来,身后四人拔剑出鞘,齐刷刷瞪向魏承志。

  话说柔荑、承志躲在屏风后,官爷说到魏府惨案,承志便按耐不住想上前一问究竟,无奈被柔荑捂着嘴、锁住肩,动弹不得。待讲到太爷寿诞、魏府惨状,承志知他说的便是自家,怒火中烧,睚眦欲裂,一口咬了柔荑手指,不顾肩膀剧痛挣扎出来,抬脚踢开屏风。

  承志与五位衙差怒目而视,眼光丝毫没有闪躲,急火攻心,声音有些颤,“你说的都是真的?”

  “瞪什么老子,你是何人?关你何事?”

  “魏家承志。”

  衙差闻言一脸惊讶,魏府院内无头尸横七竖八、血流成河,饶是衙差也不愿多待,自然没依着名册详查身份。见刺客手段如此狠毒,料想绝无生还,现在冒出个魏家人,难免有些将信将疑,追问道:“可是朱阳贩盐的魏家?”

  “对。少废话,回答我。”

  为首的衙差也不答言,扭头给身后四人递个眼色,便要起身擒承志回去问话。

  司马南见状,巴掌轻拍扶手,起身挡在承志身前,“尔等还要在玉玖阁撒野不成”。话音刚落,椅子扶手应声而断,正是柔荑昨夜砍下的那块乌木。

  五位衙差本就忌惮玉玖阁,又见司马南并没着力,掌风却好似利刃将乌木扶手削下一角。彼此望了望,十目相对,全没了主意。

  纵是司马南,也是一惊,余光扫了眼扶手断口,鳔胶未干,心中了然,顺势压着嗓子喝道:“送客”。

  阿大走出阁,摆出请便的手势,五人站立不稳,滚了出去。

  司马南怒喝,反令承志想起昨夜司马南、柔荑鬼鬼祟祟攀在魏府房梁的过往。魏家小少爷不待细问究竟,转身扑向司马南,双臂乱挥,双拳乱舞,生猛有余,力道不足。

  司马南也不躲闪,任他捶打,承志见拳脚难伤到对方,跳起攀住老人脖子,张口便咬,竟生生啃下一口肉来。司马南抬手抓住承志后襟,将他甩在半空,复又一脚正中承志胸口,踢飞一丈多远。

  承志踉跄爬起,身子摇晃,强撑着还想去咬司马南。耳边传来柔荑呼喊,“承志,你家人不是我跟爷爷杀的。”

  “那是何……”,魏承志斜瞟向柔荑,“人”字还未出口,便一头栽下,昏死过去。

  再说五位衙差本想从玉玖阁打听点消息,不求寻到凶手,只要知道姓名别号,张贴出告示便好交差。没成想碰了一鼻子灰,灰头土脸逃出来,丢人不说,回去更没法跟太守复命。五兄弟愁眉苦脸,沿着长街闲逛,名曰办案,实则敲些竹杠,发泄怨气。路过包子摊,几人没吃早饭,各自拾条长凳,围成一桌。

  “老头,来几屉包子。”

  “官爷来什么包,一屉一。”

  “大清早聒噪些什么,每样来一屉。”

  卖包子的老人喏喏应声,不一会儿,上了六屉包子,正要转身去忙,其中一位衙差反手锁住老人手腕,“老小子,跟爷耍诈,就这六样包子?”

  老人疼得啊啊直叫,“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其他包子还没熟,等会熟了马上给您端来。”

  衙差松手将老人推开,老人脚下不稳,险些摔倒。五个衙差哈哈大笑,吃起包子,有的咬一口觉得不好吃,随地一扔,有的拨开皮只吃陷,搅得桌上一片狼藉。

  包子摊只有七八张桌子,食客见衙差滋事,打包的打包,结账的结账,一转眼工夫所剩无几。只最靠边桌上,白衣少年领只小猴,低头吃着包子,也不理会这厢动静。

  五人之中有位尖脸模样的衙差,嫌少年忒不识趣,站起身,想去寻些故事。身边年长些的衙差,拉住“尖脸”衣襟,用嘴努了努少年身旁长剑,摇摇头。“尖脸”一脸扫兴,吃起包子,咬一口扔一个,六屉包子转眼挥霍一空,便又大喊起来,“老头,包子好了没?信不信我砸了你的摊子。”

  老者连忙端着包子赶过来,也不数几屉,将桌子摆满不说,还叠了双层,最后拿出钱袋送到衙差手里,“多有怠慢,这点银子给官爷买酒。”

  “早点这样不就好了。”“尖耳”掂了掂钱袋分量,吃起包子。

  “我呸,什么东西”,“尖耳”不知吃了什么,随地啐了一口,嘴里抱怨道,“玉玖阁当真一点不留情面。”

  年长衙差低声道:“不可造次。据说先帝曾派兵马夜袭北玖阁,却仍难撼动玉玖阁根基。这才立下朝廷、玉玖阁互不相犯的规矩。你言多必失,小心被人抹了脖子。”

  “大哥,那我们待会回衙怎么交差?”

  “如实回禀,玉玖阁本就不是我们能招惹的地方。”

  “可大人哪会管这些,到时拿我们撒气,咱兄弟凡夫俗体,何苦挨板子受罪。最后案子不了了之,凶手逍遥,哥几个的屁股却逍遥不起来。”

  “那你说有什么办法?”

  “既然玉玖阁保下魏家小孩,不如我们回禀大人,将计就计,传出消息,说不定刺客执意追杀,到那时我们派人守在阁外,以逸待劳。”

  “就凭我们几个,守在外面也是等死。”

  “不用我们打打杀杀,悄悄画下刺客肖像,张贴公告唤他‘无名’便是。”

  五人心病已除,提剑起身回衙。包子摊老人不敢上去要钱,只得随他们离去。老人收拾桌上碗筷,俯身捡起糟蹋的包子,抖抖灰土,想着拿回家给孙儿吃。转身工夫,靠边的少年也不见了踪影,老叟心中愁闷,自认倒霉,叹气踱步过去,见桌上摆了几钱,大喜过望,急忙收进怀中。

  五个衙差急着回去复命,抄小路往衙门赶。忽然头上飞过人影,挡住五人去路,白衣金猴,像是刚才包子摊的少年,脸上却戴着釉白鬼面。

  “少侠,这是何意?”为首衙差试探道。

  少年一言不语,二指并拢,刺向衙差腰间,哐当一声有东西掉在地上,正是方才老翁的钱袋。

  少年出手如疾雷,吓得衙差惊呼起来,喘息片刻才发觉自己并无大碍。五人心知来者不善,收起惊诧,打足精神,拳绷腿卯,十目紧盯少年,蓄势待发。白衣少年仍是二指并拢,足尖踏地,箭步跃到衙差身旁,二指化拳直击胃俞穴,五人来不及反应,纷纷倒地呕吐起来,刚吃的包子吐了一地。

  金丝尖耳猕立在少年肩上,手舞足蹈,吱吱大笑。五人胃中翻滚,面颊泛红,又羞又恼,却也无计可施。少年俯身拾起钱袋,掂掂分量,望向衙差。五人会意,赶紧浑身捜摸出钱袋,尖脸衙差双手呈了过来。小猕猴从少年身上跳下,抢过钱袋,顺手给了“尖脸”一巴掌,猴爪锋利,一掌下去“尖脸”破了相,打着滚哇哇大叫。

  少年抱起尖耳猕,把手中钱袋交给猕猴,身形一闪,不见了踪影。

  待行得远了,少年脱下面具,脸方眉浓、棱角分明,面容不算俊朗,却自有一番男子气。右脸太阳穴游起一条黑丝,顺着面颊、脖筋没入领口,由浅入深,从细至粗,好像藤蔓一样攀在少年身上。肩上猕猴吓得唧唧乱叫,掌心用力蹭那黑丝,却毫无作用,急得它抓耳挠腮。少年伸手抱住小猴,从怀里掏出浅彩琉璃壶,取了颗黑丸服下,黑丝渐淡,潜入皮肤。

  少年不再疾行,拐了几个弯,回到包子铺后街。放下猕猴,朝包子铺努了努嘴,小猴子会意,蹑手蹑脚绕到老叟身后,把钱袋塞进蒸屉,静悄悄跑回少年身旁,呱呱拍着爪子。

  少年搂起猕猴,扛上肩膀。身后旭日东升,坚毅脸庞浸在彤红晨曦中,看不真切表情。地上拉出一人一猴细长的身影,缓缓向西移动。

  日光,或暖或烈,暖时万物复苏,烈时天干地涸。一如人心,善恶美丑,谁人看破?等风来,风来拂去皮骨,留一颗心,且听心诉。只是,风远未至,且等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