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星起源 第七章 伍月的回忆
作者:此君的马甲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1967年,尼尔-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表面的那一刻,人类这个学步的婴儿,终于颤颤巍巍地向着自己的摇篮以外的世界迈出了第一步。几百年过去,随着技术的进步,交通工具一次又一次提速,世界已经开始变得更小了,过去认为非常遥远的距离也一次又一次地被拉近。“到月亮上去”就从一句玩笑话,变成一句口号,变为一种任务,大国之间用来相互撕逼的手段,演变到现在,已经渐渐成为一种常规的侯,就好比,问今天去了哪儿一样。月球也不再是单纯的天体名称,而变成被赋予了各种意义的一个地名,一个人类的聚集地,新的家园。

  伍月就这样看着面前穿梭不息的人流,心不在焉地这样想着,她所在的位置处在这个宇宙港最中间,她的那个小小的窗口上方,用十几种不同的语言标识着“问讯处”的字样,但实际上并没有人会真的到问讯处来,自从她第一天在这个窗口后面工作开始,从来没有过。所有人都有随身携带着各种通讯设备,方便地连接到网路上,比较起在问讯处,操着相互无法理解的各地方言,花时间先沟通再查询再得到答案,直接在互联网上搜索不是更加便捷,而是几十倍于与人沟通的便捷。近几年来逐渐流行起将迷你化的各种便携设备植入人体,更是连遗忘这种事都不会再发生了,设立在宇宙港各个角落的公共设备也马上要没有市场了吧。

  第8号宇宙港就是用那个首次踏上月球的人类,他的名字来命名的,尼尔-阿姆斯特朗,单向路径,只发送从地球向月球去的旅客,启用了不到一年,同之前的1~7号相比,是个人流非常巨大的中转站,从伍月身边经过的人,他们的目的都很明确:去月球。中转航船的班次也很多,很方便,几乎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一班,买票的手续也省了,只要排队,每个人身上的识别码远远的就能被设备读取,还会发送确认信息,就直接加进排队系统,全程人工智能,完全不需要工作人员参与,在宇宙港中央购物步道散步的话,还会看到全息投影设备在步道上不是投影出各种诱人的广告,广告里的npc人物还会追着旅客问好,并且推销商品,啊对了,现在已经不叫npc,改叫ai了,全面模糊逻辑的ai,人机对话真实感程度几乎达到100%,在和ai对话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对方只是一个模拟出来的人物,它们天南海北无不能聊,精通各种语言各种心理学,太容易上当了,一开始的时候伍月还不太能分辨ai和全息电话的区别,经常把两者搞混,莫名其妙的被忽悠得买了许多奇怪而无用的东西,当然在付钱的时候伍月是坚定的认为自己确实需要它们,其中就包括什么太空救生筏啦;太空舱床垫,睡觉的时候零重力智能管理,减轻骨骼负担;新款的重力鞋,能完全模拟地球上的重力模式;各种家务机器人更是不计其数,最后一次,伍月差点买了仙女座一颗恒星,幸好信用卡严重透支,这才刹住了各种ai对她的营销轰炸。现在,伍月已经可以和其他人一样,无视那些不时跳出来的ai影像,甚至于从影像中间穿行而过。只不过偶尔,她也会停下来,只为有人和她说说话。

  如果有味道,那寂寞一定是酸的。伍月感觉寂寞早就把自己腌制成了一张皮,一张皱巴巴的纸皮,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到半空,然后飘散到宇宙的各个角落中去,永远流浪。

  真怀念那个出门要挤公交的年代啊,伍月心想,现如今交通工具发展的如此之快,几乎每个家庭都配有自己的飞行器了,再没有人为了乘飞机而跑到机场去,也不会再有,之前略有规模的机场都改建成了宇宙港,架起了巨大的发射台,银白色的,在太阳底下反射着刺目的亮光。人群仍然在她面前不停的涌动,伍月却感到漫无边际的寂寞向她裹挟而来,令人窒息,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甚至于就连身份识别码都是上个月出院的时候护士帮她申请的。伍月把双手手掌合起来夹到膝盖中间,出神地望向远方的蓝色天幕,似乎从这里能望到她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在那个海边城市的角落上,有一个白色的小小的塔台,她的男友曾经在那个塔台里上班,但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出院以后她曾经回去看过,现在那里变成了一片内湖,咸水湖,听人说打仗的时候,巨大的炮弹把那里砸出了恐怖片级别的弹坑,海水倒灌进去形成了湖,湖边上竖起个一人高的白色石碑,刻着两个大大的宋体汉字,杭州。

  战争几乎毁了一切,但是即便没有战争,恐怕等待着她的未来也将会是一无所有。

  2015年的7月,伍月工作的单位,萧山机场正在进行扩容和装修工作,她刚刚转正成机修师,那一年的夏季并不太炎热,但太阳下的机舱内部就不是这样了,细密的汗珠从伍月的鼻子上渗出来,顺着鼻尖滴到地上。她正摆弄着电动扳手,想要把面前断掉的半根销轴拆下换一根新的上去,大早上,机长和她说起落架信号灯好像有点问题,叫她抓紧时间看一下,不要耽误下午的航班。伍月下去检查后才发现,是起落架气缸推杆的部分销轴,像是被什么锋利的刃器从中间整齐地切断了,断口处光滑如同镜面,那一半不知所踪,剩下这一半依靠耳板,连接在推杆上。伍月吃惊之余,把事情告诉了主任,主任在电话那头,没有见到实物,就只能说先拆下来换了再说。

  拧紧了最后一个螺栓,伍月长舒一口气,爬出起落架舱口的一瞬,夏日午后的阳光正好迎面照在脸上,伍月本能的闭上了眼睛,紧接着便毫无征兆失去了意识,摔倒在地面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医院,身上换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妈妈在一旁担心的看着。

  “姆妈,发生撒个事体啦?”

  “系在还伐晓得,等忒歇爸爸来了门门看医生了。”然后,妈妈没再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她。

  伍月几乎已经要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妈妈脸上还有残存的泪痕,于是她说:“姆妈,是不是吾伤撒坏毛病了,侬刚伐要紧额了。”停顿了几秒钟后,妈妈把脸埋在手心里,呜呜的哭了起来,她的眼泪像决堤的江水,淹掉了自己,也淹掉了伍月。报告出来,伍月患上罕见的淋巴癌,即使进行手术,进行放疗化疗,以目前的医疗手段也很难有好的预后,医生建议她转到上海的肿瘤医院再去试试,说不定有新转机。医院放弃赚钱的机会,劝她转院,明显是没有希望医治了。她坐在病房的床上,那时的天气和现在一样,干净,清朗,只是她十分沮丧,无心欣赏,为什么啊,为什么是她呀,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就好象一朵娇艳的花,才刚开始绽放就要凋谢了,这不公平!伍月想着想着,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下眼眶,天空再蓝,再清朗,于她又有何干?她已经死了,只有死人才会腐烂,而她的身体已经开始,从里面向外面,一点一点地腐烂了。

  因为不想放弃,她听从了劝告,转去肿瘤医院,在经历无数次痛苦难熬的治疗之后,病情还是恶化了,癌细胞远端扩散,使她浑身没有力气,化疗的结果是她引以为傲的长发一把一把的往下掉。手里拿着刚收到的化验单,伍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在她哭得眼肿口干鼻涕横流的时候,一张纸巾递到了她的面前,拿着纸巾的那只手白净修长,好像长了骨头的面条。伍月抽抽搭搭说了声谢谢,接过纸巾,大声地擤了鼻涕,抬起头想要看清手的主人,无奈自己哭的眼泡红肿,像两个核桃,只能朦胧地从眼帘中望出去,依稀分辨出是个男人,个头很高。

  “别太伤心了,”那人说:”现在科学昌明,会有办法的。“手的主人拂去伍月粘在脸颊上的一小条鼻涕,又递给她一张纸片,这次是一张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伍月低头呆呆地看了一会名片,再抬头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按照名片上的联系方式,伍月找到一家医疗机构,在北京一座破落的小院里,一栋四层的小楼,门口没有名字,说是新开的医疗科研机构,由一家不知名的私人企业资助。那里所有的医务工作者和科研人员都没有穿白大褂,而是统一着蛋青色的工作服,衣服的前襟上,别着印有名字的名牌,哪个医生,名字叫什么?那个铭牌现在只能在脑海了浮现出模糊的轮廓,包括医生的面孔也是模糊的,他的声音更是模糊得像是从外太空传来,十分空灵,但是却令人吃惊的,非常清晰地印在脑中。

  “伍小姐,你的情况我们已经大致了解了,没关系的,不要太担心,像你这样的情况我们这里有很多。简单介绍一下我们研究院的情况吧,护士给你介绍过了么?不知清楚的了解了没有?”摆弄了一下他面前的一叠件,男医生继续说道:“我们这里是一个研究长时间休眠技术的研究机构,简单来说,目前你的病,还未有有效的治疗手段,放任它发展的话,结果就是…”医生在这里停顿住了,他显然意识到“死亡”这个字眼在病人面前十分忌讳,与调整了一下语句,又继续说道:“你也很清楚,不可能放任它这样发展下去,以我们现在的技术,能做到的是为病人争取更多的时间,等以后医学技术的发展能够攻克这些难题的时候,再使病人苏醒过来,参与治疗,恢复健康之后,可以在未来继续生活下去。”

  在她的要求下,院长带她参观了地下室一排又一排的巨大白色罐子,里面透过层层雾气和结了冰棱的玻璃看去,表情安详的人脸隐约可见。

  “最早的一位已经在我们这里睡了快两年了,”院长指着一个编号为20130001的大罐子说道:“十分罕见的遗传疾病,辗转多地多家医院也没有结论,来的时候情况很不乐观,到这里休眠之后,到目前为止目前还算稳定,一直观察,没再发现病灶有新的转移。“

  伍月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因为是第一人,那个0001号休眠藏被安置在很深的位置,一层层的休眠藏层层叠叠令伍月感到眩晕,似乎她不是在地下3层的休眠室,而是到了地狱的深处。

  不死不活,又或者,是把死亡的过程无限拉长,真的必须只能这样吗?伍月害怕,甚至于有些惊恐了,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问:“那人休眠之后,脑子还能活动吗?会做梦吧?”

  院长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是想问,休眠之后还会不会有思维活动对吧?”停下脚步,院长说道:“这个还真的不太清楚,我们确实观察到各种脑电波的活动,只不过深度休眠后我们观察到的生物电十分微弱,是否能构成你说的做梦,就很难讲了。”

  伍月望着那个眉毛上的白色霜花的男子,他的脸十分安详,刀削一般的五官,整张脸在液体中泛着青色。脚下,透过层层铁网的廊桥向下望去,是深不见底的巨大空洞,院长最后说了什么,她完全没了印象,她像一只受惊的动物一样,飞快地逃走了,她无法想象,在漫长的岁月里,只能静默地等待,又或是在无止境的噩梦里轮回,将是怎样的一种体验。伍月害怕死亡,但是她更害怕的是没有尽头的虚无。

  这是伍月第一次来到这里。

  然而,没过多久,她便第二次来到这里深邃的地下室,时间是半年后。伍月的病情再一次恶化,这一次,她别无选择。长期休眠的费用十分昂贵,普通家庭按理无法承受,只是技术还未到成熟期,风险也很高,一半也有相当于是实验的志愿者性质,父母出售了名下一套房产,筹够了钱款,同时和研究院以及保险公司签订了合同,合同约定,研究所负责安排伍月休眠期间的所需,时间跨度直到她的病能够治疗,如果期间公司经营出现问题而倒闭的话,保险公司会介入,提供必要的管理,保证设备的运行和日常维护,根据测算,即使公司真的倒闭了,如果相关设备仅作维护而不作更新的话花费并不多,少量的经费就能正常运转300年不会有问题。

  此时的伍月已经没有力量进行任何反驳,她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输液管,没有尊严地躺着,任由护士脱光她的衣服,擦身,抹药膏,拔下管子。准备室里很冷,所有的人都穿着厚厚的防冻服,面罩上结着薄薄的霜,伍月感觉到尖锐的器械在皮肤上划过,她的呼吸已经停止了,虽然一周以前她就无法自主呼吸,但是拔掉氧气管,这是第一次超过五分钟。伍月大睁着眼,感觉到肺部渐渐充满液体,她希望自己就这样溺死算了,但是在完全沉入液体之后,她并没有如愿地死去,但是身体的一切活动都逐渐停止了,意识渐渐模糊,有个妖精般的声音在说,“睡吧,睡吧,睡醒了就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痛苦将成为过去,一定会过去的,你要在未来,好好地活下去。”窗外是四月明媚的阳光,绿色的嫩芽从枝头抽出,但伍月的眼泪,连同她的时间,在这一刻冻住了。然后是黑暗,漫长的黑暗,伍月在黑暗中等待着,没有梦,没有不安,内心出乎意料地平静,她仿佛亲眼目睹了父母相互搀扶而去那年迈而苍老的背影,一步一步,离她远去。

  “哐”的一声,是盖子被合上了,浅蓝色的液体注满到观察窗的高度,有一只手按在电子显示屏上,再次确认了数据,那手的主人点了点头,一招手,两个工人模样的男子便把装有伍月的那个大铁罐搬运到了一个平台上,平台缓缓降下后,又有一只机械臂将之推到长方形的凹槽里,锁扣扣上,一切恢复了平静,伍月沉睡着,她的眉毛上挂满了薄薄的霜花,所在的那个圆桶上,用白底黑漆标识着20150104.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伍月没有任何记忆,她的梦境里除了茫无边际的雪地和四处飘散的雪花,只有一架等待检修的飞机,一直停在那里,蒙着一层白色。梦境中的伍月仿佛还在起落架下工作着,拆下破损的零件换上新的,镜面一般的断口闪耀着阵阵寒光。

  伍月是被一阵高声的训斥唤醒的,起初她还以为是父亲叫自己起床,醒来后发现是走廊上的一个小男孩,抽抽搭搭的在哭,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高声的训斥道:“你知道为什么你的亲人愿意花大代价让你休眠?不是让你到未来自杀来了,是你还年轻,还没有经历过人生的各种美好就死去,对你不公平,让你休眠,是想让你能在未来好好活下去,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后来,伍月从护士那里得知,小男孩的家人在漫长的岁月中都去世了,再后来连隔了一辈的亲属也难以找到,男孩年纪太小,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总是哭着要找妈妈,护理机器人告诉他,他的妈妈已经不可能还活在这个世上的时候,男孩竟然跑到天台上要跳楼自杀,好在医院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窗外的磁力防护网每一层都打开着,才幸免于难。

  世界完全变了样,医院里有许多和她一样的人,刚从漫长的休眠中醒来。癌症早已攻克,最新的基因技术除了无法完全消除机体的衰老,几乎无所不能,医院楼下大厅的广告区中,不停播放着几组广告,其中的一则是一个青年男子搀扶着一个颤颤巍巍似乎立刻要倒下的老妇人,他们微笑着,两人四手按在一张照片上,有特写镜头给到那张照片时候,能看出照片上似乎是一对青年夫妇的结婚照片,男青年看起来就像是照片上的样子,随后就有一组艺术字体,从画面中弹出画框:“有了‘轮回’技术,时间再也不能使我们分离。”这样看来,新的基因技术似乎马上连让人长生不老都能办到了,伍月不禁失笑,这算什么?生生世世活下去的节奏吗?

  比较早休眠的几批人,对于23世纪以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于是护士建议伍月去听一听近代史讲座,讲座就是一个30分钟的视频,视频里的男子穿着军装,肩上两叶三叶草和四颗金星组合的肩章十分惹眼。伍月听到战争那一段的时候,忍不住露出吃惊的神色,她转头望向护士。那护士立刻会意道:“哦,你是想问我们为什么没有受到影响吧?嗯,战争开始后没多久,投资方就把休眠研究所搬到了澳大利亚,澳洲因为相对封闭,所以一直宣布中立,许多民间救亡组织也都相继把事务中心搬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也因此,澳洲在过去的一百多年中是全世界最安全,富人最集中,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即便现在,要移居澳洲也不容易!”

  “那我现在?”伍月问。

  “现在?我们就在澳洲啊,”护士笑着说:“等你完全恢复了,医院会帮你安排转籍到其他地区去的,你要适应的东西还多着呢,现阶段什么也不要想,就安心静养吧!”说着,护士走开了,伍月一个人留在影音室里,看视频看网页,想要尽快适应三百年后的生活。

  再后来伍月适应了现时的生活,日子开始变得容易起来,但也开始变得更加无趣,在这个世上,伍月没有亲人了,其他旁支到亲戚也都由于战争的缘故失散,连后人也找不到,伍月曾想过试着找一下男友的下落,当然是一无所获,只有一家律师事务所,在伍月快要出院时,带着父母的遗嘱来找过她,交割一些件。每当午夜,更深人静的时刻,伍月时常会坐在床边发呆,世界之大,自己又该去向哪里呢?

  医院帮伍月联系了之前的单位,虽然机场早己经关闭,但新的投资方愿意接收伍月,并在第八号宇宙港给她安排了个无关痛痒的工作,薪水不高,不过用于生活已经无虞了,甚至于比较起伍月的前半生,要好得多得多。临行前,伍月突然想起那个冬日的午后,她在北京小楼的地下室见过的,那个被编号为20130001的男人,他的眉毛上结着厚厚的霜花,他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已经安然的在这个新世界里继续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