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估的地点选在医院的观察室，少女看看了看面前的警员，对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看她，只是摆弄着桌上的一个银色的箱子。似乎这样的评估他已经做过了无数次，而这一次的评估只是那无数次中的一次，毫无新意。这样想着，少女的手指无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袖口，那里绣着两条突出的金红色纹章，在黑色丝绒质地的衣服上，耀眼夺目。

　　那个警员看起来年纪并不大，面孔年轻而清秀，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透出浓浓的倦色。

　　几分钟之后，那个警员说道：“好了，我们开始吧。”他顿了一下，一双波澜不兴的眸子看着少女，“提醒一下，每个问题你都必须如实作答，这不是笔录询问，每个问题之间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但是在任何一个问题上撒谎，都会对你的评估产生不好的结果，了解了么？”

　　“明白了。”少女沉静地说道。

　　“嗯，那正式开始了。”

　　“你的名字。”

　　“卓轩。”声音如同山涧里的泉水般清冽。

　　“你的职业。”

　　“空军飞行员。”没有半点波澜，不带半分感情。

　　“你在联盟19年5月20日，和同伴一起执行了飞行任务对么？”

　　“是的。”

　　“和你一起去的同伴是林明媚中尉，对么？”

　　“对。”

　　“你们是去取回收集的样本，是么？”

　　“是的。”

　　“你们到达的时候一切正常，是么？”

　　“不是，当时发现了异常情况。”声音依然没有半丝波澜。

　　“是常见的故障情况么？”

　　“不是，是从未见过的异常情况。”

　　“你是否愿意如实告知呢？”

　　“愿意。”

　　“你的职业是飞行员是吧？”

　　“是的。”

　　…………

　　卓豪在观察室的玻璃窗外已经站了三个小时了，他听不见里面的对话，卓轩背对着观察窗，他也看不见卓轩脸上的表情。从面前已经堆成小山似的烟灰缸，可以猜测他内心是忐忑不安的。他宁愿伊戈尔说的是真话，即使这句真话会导致他被扣上包庇亲属的帽子。但似乎伊戈尔有一个毛病，这个毛病很多人都有，那就是既不撒谎也不说实话。罗英管这个叫自我保护：我们不可以说谎，但我们可以不说嘛。他不知道伊戈尔说了什么，又藏起了什么，他能够用以判断伊戈尔真正目的线索实在不多，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算一步，透过伊戈尔的表现，判断她真正的目的。

　　真是一条经验老到的狐狸，卓豪侧过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的伊戈尔，她脸上的表情十分放松，和自己完全不一样，也许她真的只是要一份可以交差的报告？

　　从午餐后评估就开始了，已经过了下午三点，然而观察室里面的评估还再继续。

　　“异常情况很快排除了吗？”

　　“没有，直到我失去意识，异常情况一直没有消除。”

　　“你全程都在观察着锚的状态吗？”

　　“没有，中间有段时间我睡着了。”

　　“你睡着的时候有没有做梦？”

　　“……好像，做梦了。”少女微微抬起头，眼睛向空中茫茫地望出去，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警员的手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在他面前竖起的银色箱盖，内藏的显示器上，一个又一个凸起的绿色波峰，正在接连不断地突破红色的极限值。

　　“你是否愿意如实告知我，你所看到的情况呢？”

　　“是的，可以。”少女的表情依然有些茫茫，不过声音没有明显变化。

　　“你梦到了亲人？”

　　“没有。”

　　“你梦到了陌生人。”

　　“没有。”

　　“你梦到了自己？”

　　“呃，可以这么说。”少女的语气开始有些犹豫。

　　“你的梦境是黑色的。”

　　“一开始是。”

　　“后来变成了灰白色。”

　　“是的。”少女有些讶异，但很快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在做梦的过程中，一直知道自己在做梦。”

　　“是的。”

　　“听说后来你受伤了。”

　　“是的。”

　　“你知道自己伤在那里么？”

　　“知道，左手小臂被斩断，听护士说的。”

　　“受伤的部位和你梦到的情景一致，是吗？”

　　“啊，还真的是。”轻声一笑，少女的脸上流露出，你连这个都知道？的表情。

　　这一次，警员的手指比之前略微猛烈地颤抖了起来，他轻轻地抒出胸中的一口气，抬起头，对少女说道：“嗯，可以了。今天就到这里吧。”然后，他抬头，望向观察窗外，向窗外模糊的身影微点了点头。

　　伊戈尔和卓豪同时看到了评估员的动作，伊戈尔左手抱胸，手掌抵住右手的手肘，涂了蔻丹的手指搁在唇边，也在轻轻颤抖，然后她转过身去，对身边对小个子说了几句话，小个子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少女表情疑惑地看着收拾东西的评估员，初见的印象，他应该是一个非常内敛的人，沉着冷静，经验丰富，处变不惊，但他现在，正在颤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整个人不停地战栗着，就像是掉进了二月份的湖面冰窟。从说完那句“可以了”开始，他一共碰翻了三次摄像头，两次茶杯，里面的茶水在第二次碰翻的时候流尽了，于是那人也没再去扶，又在走向门口的时候，被脚下的线绊住了两次。

　　这么大的反差，饶是卓豪那样迟钝的神经也看出不对劲来了。

　　就在警员一手拉开观察室的门，准备和伊戈尔一起走开的时候，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不行……呃，豪，拦住了，不能让他们走！”是罗英的声音。

　　卓豪此刻的注意力全在里面的警员和卓轩身上，脯一听到罗英的声音，随口应道：“你回来……”然而一转头，立刻惊叫出声：“怎么回事！”

　　只见罗英拖着半个身子，虚弱地倚在同样狼狈不堪的一个黑发女子身上。罗英个子高，加上受了伤，整个人重量全压在女子身上，那个女子几乎扶他不住，两人贴着墙根，一步一步地蹭过来。他半边身子全是血迹，深灰色的校官服，如今倒有一半是黑褐色，头脸上被擦伤的口子不计其数，还兀自不住地淌着血，大滴大滴地，沿着他轮廓姣好的下巴壳子往下滴，走廊上一路全是两人留下的血脚印。

　　刚才拼尽全力喊了一句，耗尽了罗英仅剩的力气，他在卓豪三步之外喘息着停下了步，实在是走不动了，他现在知道了，自己应该伤的很重，但是一路赶来，精神过于紧张，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直到爬上了医院的电梯，血在电梯里流了一地，才发觉，自己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浸透了。

　　“咳……呃，”伸手按在肋下，罗英颤抖着声音说道：“一个……一个，都不能放走，尤其……尤其那个箱子，必须留下。”说完这句，便没了声息，身子一歪，软软地就向前倒去。

　　卓豪抢上去，一伸手捞住了软倒的罗英，翻过来一看，已经昏了过去。

　　侧头，下巴微扬，抬眼，两道寒光向着伊戈尔射去，后者脸色惨白，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不甘。

　　“卓少将，”伊戈尔声音颤抖着，还想做最后一搏：“你，你最好还是赶紧救人吧，我们这里不需要你操心了。”

　　“呵，老子不操心，老子操蛋！”蹲在地上，搂住好友，年轻的少将又惊又怒。没有过，从来没有过，一个一个欺负到自己在意的人身上，一个受重伤，又一个受重伤，卓豪只觉得最近这几天的日子，过得太他妈操蛋了。

　　这时，外间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应该是医院的人和自己的兵发觉不对，一道赶了过来。

　　跑在首当其冲的是外科主任李响，自己刚才在急诊当班，一见到罗英，就被他身上的伤吓了一跳，按住了叫他别乱动，自己去担架的功夫，他却问轩和豪在哪里。李响随口说：“你是联系不上对吧？他们都在三楼观察室。”一转头，人就没影了。这会儿，李响看着脚底一个一个的血脚印，每往前走一步，心就往下沉一点，心下懊悔万分，为什么自己就不能看住了那几分钟呢。

　　趁着李响赶过来，少将把罗英交到医术高明的大夫手里，自己站起身来，吼道：“张胜利！”

　　“到！”小勤务兵立刻挺起胸脯，振奋地答道：“军长请指示！”

　　“去给老子调一个营，听到罗大校说什么了？把这些人给我拿下，”卓豪一字一顿地说到：“一、个、都、不、能、放、走！”

　　张胜利领了命令，一溜烟跑没影了。

　　走廊上气氛十分僵持，空气凝重得好像灌了胶。岑院长两边都不敢得罪，讪讪地退了出去。

　　“你想怎么样？”还是伊戈尔先开了口，她的声音颤抖着，语气却十分倔强。那个做评估的警员如今抱着银色的箱子，瑟缩在走廊尽头的墙角之下，怯怯地看着犹如暴怒的雄狮一般，威风凌凌的空总第六军军长。

　　“也没有怎么样，请你们留下而已。”卓豪冷哼一声，掏出口袋里的烟，点燃，吸了起来。

　　“你不能扣留我！”伊戈尔叫了起来，冷着脸，心虚地说道：“我是将官，扣留需要军部高层发逮捕令。”

　　“不需要，”卓豪仰头吐出长长的烟气，说道：“我可以扣留你72小时，这72小时，我叫你爽到极点。”

　　“你！”伊戈尔脸色瞬间变得青白不定，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是真的怕了，这位第六军军长，行事乖张在军总出了名，平时笑嘻嘻的，也十分好相处，而一旦触了他的逆鳞，后果简直不堪想象。

　　又僵持了几分钟，忽然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搭上了卓豪的肩膀。

　　“让他们走吧。”卓豪眉头皱起，转头看去，是先前和罗英一起进来的黑发女子。她的身上也是满擦伤，黑色的套装，和她的直长发都狼狈得不成样子。

　　“你是哪位？”卓豪微有不耐烦地拂去女子搭在自己肩上地手，问道。

　　女子冷淡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几道暗红色已经结痂的血迹，衬的她的脸色越发地苍白。

　　她说：“我是夏语冰，唐娜的秘书。”

　　卓豪心里咯噔一下，夏语冰，罗英的绯闻前女友，唐娜跟前的第一人。

　　“卓少将，”夏语语气淡淡地说道：“今天这里人太多了，你杀不完的，让他们走吧。”杀人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是在菜市场里挑菜，说，老板，这条鱼我要了，帮我处理一下。

　　卓豪有些愣神，然而更加面色难看的是身后的伊戈尔，整张脸都处于一种抽筋的状态。

　　夏语冰微微侧头，看着伊戈尔，语气中不带任何情感，说道：“东西留下，你们走吧。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非得带着东西回去。”

　　伊戈尔看着夏语冰，一咬牙，说道：“好，看在夏秘书的面子上，我们走。”身后的警员战战巍巍地站了起来，贴着墙根放下手里的箱子，跟着伊戈尔身后，小碎步跑了出去。

　　卓豪冷着脸，没吭声，也没拦着，夏语冰说得没错，即使扣留这些人72小时又能如何？根本不用72小时，恐怕7分钟，该传出去的东西早就传出去了，即使杀光今天在场的所有人，恐怕也是于是无补。

　　夏语冰走上前去，提起地上的箱子，向卓豪怀里一塞，箱子很重，沉甸甸的，“东西交给罗英，他会处理的。”她说道，“另外，帮我带句话给他，”她停了停，说道：“侠之大者，心系天下。”说完，夏语冰没再理会任何人，径自走了。

　　走廊上突然空空的，只剩了卓豪一人。手里捧着个箱子，地上满是血脚印，身上还有从罗英那里蹭来的血迹。

　　窗外，金乌已经开始西沉，天边暮色绚烂无比，然而观察室内，卓轩丝毫无意欣赏，这一整天，一场闹剧，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