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今天腊八。
年下的集市少了些,物品却极丰富。
只是,本应热闹的场面显得冷清了好多。
白衣青年买了一叠白纸,两根红烛,一瓶老黄酒,往街口走去。
刚走过庄口,忽地转身:“糖葫芦多少钱?”
老人上下打量着白衣青年,拿出两串糖葫芦:“不要钱。”
“怎地不要钱?”白衣青年笑着看着他。
“心甘情愿送与公子,故此不要钱。”老人笑道。
“这却是为何?不要钱,怎地维持生计?”白衣青年问道。
“小老二膝下无子,年事已高,当随风飘去,已是最后一年。”老人轻轻笑着,仿若风中的烛火,只等年炮一响,便与世长眠。
“你是要命?”白衣青年笑吟吟地看着老人。
老人浑浊的眼睛多了一丝震惊,多了一丝惊喜,多了一丝满足,唯独没有半点惶恐。
对着青年微微鞠躬:“我也不要命。”
白衣青年抬起眼皮:“也不要命?”
“庄里年轻的人纷纷前去大州,所剩之数不过三百,都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们的牙口,再也咬不动糖葫芦,村里也没少年愿传承这份手艺。没人买也没人卖,要命有何用?”
白衣青年看着手中的糖葫芦:“我不是买客?”
“您是买客却不是食客,仙人。”老人的神态十分安详,也十分恭敬。
“你认得我?”白衣青年道。
老人点点头:“从我五岁起在这里叫卖,到现在已经七十年了。您虽年年变化,可买的东西却从未变过,日子时辰也是分毫不差。今天是腊八,七十年,今年是您来买糖葫芦的最后一年。”
“你在等我?”白衣青年道。
“不求财不求命,只想求一个答案。”老人恭敬地说道。
“答案?”白衣青年看着老人。
“是的。”
“什么答案?”
“我……我想知道您……您吃糖葫芦,糖葫芦……好吃吗?”老人浑身颤抖,看向白衣青年,浑浊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像是用尽了所有的灯油,维持这一刹那的光火。
白衣青年愣了半晌,从身前又拿过一串糖葫芦,轻轻咬下一个。咀嚼了很久,看了看天空,在老人手心放了一枚铜钱:“好吃。”
说罢,白衣青年便拿着三串糖葫芦,走出了庄口。
老人拿过一串糖葫芦咬了一口,握紧手中的铜钱,吃着吃着竟嚎啕大哭了起来。
“师父,大人说好吃,您听到了吗?”
哭到最后泣不成声,慢慢坐起,微微笑了起来。
许是有人家想提前热闹些年的气息,一声鞭炮,响了起来。
只是,没有孩子出来玩耍,老人笑着笑着身体再也没有移动半分,仿若定格在了那一刻。
高老庄外十里,是一片竹林,白衣青年面色平静,没走几步就吃一口糖葫芦。他吃的很慢,每一个似乎都要咬上千万次,细细将其中的每一点味道都品尝出来。
看着面前的墓碑,白衣青年将黄纸换成白纸,将白烛换成红烛,将红酒换成黄酒。
黄酒里,放上一颗颗糖葫芦。糖葫芦落入黄酒瓶中,带出轻轻的响动。
青年就那么看着,吃着嘴里的糖葫芦,轻轻抚摸墓碑。墓碑上刻着猪刚髯亡妻之墓七个字,附带一张画像。
“翠兰,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
白衣青年轻轻晃动瓶中的黄酒,里面的糖葫芦互相撞在一起,不断消磨,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轻轻将黄酒洒在墓前,白衣青年看着最后滴在地上的几滴黄酒。
“少了些颜色,我吃了几颗。甜的。”
起身,离开,身后竹林重新归于虚无。白衣青年张开嘴,拿出嘴里剩下一半的糖葫芦,放在白手帕里,贴身放好。
看着在自己身前出现的一枚令牌,半空中出现的“寻仙”两个金字不断闪动。
白衣青年出手将它握紧,看向南方,猛地化作一阵旋风,消失在原地。
……
南海,只盛产一种东西,珍珠。
可偏偏,最南面不产珍珠的小岛上,一个大汉撑起了小船。
许是南面的太阳火了些,大汉皮肤有些发黑,身穿一件背心,戴上斗笠,划到海中央,便开始撒网。
这里是没有鱼的,他却总能打到。
今天也不例外,三条白鱼,往常总要放掉一条。今天,大汉轻轻抚摸这三条白鱼,笑着说道:“回家吧,我要走了。”
将渔网往海里一扔,大汉便躺在了小船上,用斗笠盖着眼睛。
海风在耳边吹着,海浪不断翻卷,小船上下沉浮,带着一种催人入眠的韵律。
是,海的韵律。不时地有些浪花调皮地打在他的身上,他的呼噜声却越来越响。
白天慢慢地过去,夜晚慢慢地降临。天,忽地有些冷了。
大汉这才拿起斗笠,抬起头看着满天星光,一颗一颗又一颗,连成了一幅美丽的图案。
图案是一件美丽的琉璃盏,闪动着七彩的光,在它的核心,有一颗珍珠。
只是,琉璃碎了才知道那颗珍珠长得什么样。而此刻大汉的眼中,只有琉璃盏。
一闪,一闪,又一闪,七彩的光该是多么柔和,为什么一定要拿到珍珠?
海忽然动了,一叠叠浪花卷起,一道美丽的轮廓出现大汉面前。
湿淋淋的头发披散在女子身上,女子下半身在海里。双眼如深蓝色的宝石,她的眼中只有大汉。
“我要走了,今晚是最后一夜。”大汉没去看那女子,依旧在看着星空。
“让我最后给你唱一曲。”
许久,女子才轻声说道。
大汉没有回话,女子双手拍打海面,海水飞起形成一面类似琵琶的乐器。淡蓝色的光华凝聚成一条条琴弦,女子侧过脸,轻轻吟唱起来。
小船上下起伏,随着大海的韵律在歌唱,大汉紧锁眉头,缓缓低下头,拿起酒杯想要喝酒,却发现酒杯是空的。
可他依旧做了喝酒的动作,轻轻咬住酒杯,让酒杯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半夜时分,月光轻轻洒下,女子停下了歌唱:“卷帘,这是你第一次低头,我唱的歌,好听吗?”
大汉终于转过头,深邃的眼神中略带一丝伤感,脸上的胡茬许久没刮,头发被海风吹得越发凌乱。
看着海中的女子,轻声说道:“能再唱一段吗?”
女子笑了,仿若得到这个答案就得到了最美的珍珠。就在大汉面前,女子轻声地吟唱,月色星光全都射了下来,照在她的身上,有种大海独有的美。
恍惚间,大汉忽然看到了七彩的琉璃光在女子身上闪动,不由得握紧船舷。
痴痴地看着女子,女子停了下来,也在痴痴地看着她。
对目,凝视许久,两人竟双双大哭起来。
终究,一人在船上,一人在海里。再怎么接近,还是隔了一臂的距离。
大汉坐了回来,神色恢复平静,女子也笑了,就在大汉面前轻轻游着。
最后游累了,便靠在船舷,和小船一起漂流,一上一下。
子夜很快过去,女子开始往下游,不舍地在船边游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就在女子消失的刹那,大汉眼睛一红,伸开嘴,舌头下,取出一颗白色珍珠扔到了海里。
让他惊诧的是,与此同时,从海那一侧也飞过来了一颗深蓝色的珠子。
同时抛出,同一条路线,只是两颗珠子撞到了一起,彼此又按照原来的路线回去。深蓝色的珠子再度落回了海里,白色的珍珠落到了船板上。
海面再也没了任何波动,小船也不再起伏,大汉看着船板上的白珍珠,一阵默然。
凝视许久,大汉的双眼逐渐布满血丝,当清晨第一缕光射下来的时候,大汉再度抬头。
白色的珍珠闪过一丝白色,白色,只有白色!哪里有什么七彩的斑斓!
大汉抓起珠子就要往另一边扔去,手伸到了半空,身体却像雕塑一样停滞在原处。沉默良久,终究还是将珠子收了回来,放在一块深蓝色的手帕里,贴身收好。
破晓,天空一道金光划过,一块令牌被大汉抓在手中,上面刻着两个字:寻仙!
踏海而歌,卷帘再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