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传闻京城里洪福茶楼前死了一个年轻女子,和我一般年纪。
她是被人用匕首刺死的。还如此年轻,便死了,好可怜。
方铭哥没有说错,世道越来越乱,连京城也不再安定。
如果我的亲哥哥苏其武还活着的话,他大概会和方铭哥一样,尽一己之力守护现在仅存的和平。
2.
我让私塾里的孩子练字,自己走到院子里的梧桐树下。
叶子上压满了积雪,地上的雪也尚未化开。
这场雪刚刚下的那一天,方铭哥随林大帅离京南下,至今也有整整七日。
我的心里隐约有几分担忧。十多年前,北方七个派系之间的混战,使我失去了亲生哥哥,如今,南北分别统一于林啸天和秦归海,双方连年混战,我却不可以再失去方铭哥。
手心里隐隐渗出细汗。
“那时候,天都是血红的,还怎么分辨黑白?”
我记得方铭哥总是这样对我说。虽然不能全然理解,但我至少知道,十年前的战乱,是没有是非对错可辨的,人人都在为心中的正义而战。哥哥和方铭哥如此,那个杀死我哥哥的凶手也是如此。
“苏先生……”
我转过身,就看见瘦小的何晨站在屋子门口,小心地看着我。
我微笑:“何晨,字写完了?”
他用力地点点头,跑过来拉住我绒衣的袖子,领着我回到屋子里。
我俯身看他铺在桌子上的宣纸,执起他的小手:“这一笔应该这样斜上……”墨在宣纸上扩散开来,我忽然回忆起儿时,方铭哥手把手教我习字的情景。
“苏先生,方大哥还没有回来吗?”何晨忽然抬头问我。
我无奈地看着窗外的梧桐:“快了吧,他就要回来了。”
“可是……他答应要给我过生日的……”何晨有些失望,一滴墨落在他洁白的马褂上。
我一面拉开他的小手,用手帕盖上墨渍,一面安慰:“苏先生帮你过生日,好不好?”
何晨展开笑脸:“好啊,苏先生和方铭大哥最好了!”
其他孩子也都笑起来,附和着。
方铭常常到我的私塾来,与孩子们关系甚好。他说只有在这里,才感觉不到杀戮的血气。
何晨原本是方铭军中弟兄的孩子,那男子死于枪下,何晨便跟了我生活,是孩子里与方铭最亲近的一个。
天晚了,孩子们陆续离开的宅子。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听见风卷着落叶的声音。
雪开始融化,天就要更冷一些。
隔壁屋子里的何晨还在念书。我站起身,披上裘衣,轻轻带上门,上了街去。
何晨生日,我想买些面回来煮。
3.
天一黑,街上立刻人影稀松起来。这乱世竟已到了连京城都无法安生的地步。
我把手袋往怀里塞了塞,鞋跟不时陷进积雪之中,一脚深一脚浅。
附近我熟悉的一间面品铺子竟然已经打烊。我站在合拢的木门前,不知道该带些什么回去为小何晨庆生。
我正举棋不定,忽然看见转角处蹿出一个矮小的少年,深蓝色的布包着头发,闷头狂奔。
他也不看路,竟直直地向我怀里撞来。
我避闪不及,犹豫之间后退一步,鞋跟被积雪下的石块绊到,一个踉跄就要向后栽倒。
“喂,小心些。”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什么人拦腰扶了我一把,我回过头,却只看见那人闪开的身影,动作之快倒叫我没能看清面容。
也就是那么一刹那的事,从我面前蹿过的少年就被擒得动弹不得。
我惊魂甫定,喘着气看向那个站在少年身后的人,是个身量不高的年轻男子,体型瘦削,看起来若不经风,没想到竟有如此好的身手。
“喂,你认识他吗?”他清冷的眼睛看着我,语气有几分不善。
我有些不知所措,与这些市井上的陌生人来往,我总有几分后怕。
这世道,已叫人步步惊心。
我摇头:“不……不认识。”
他眉峰一挑:“那这就是偷窃。”他伸手自被擒拿的孩子怀中拽出一只白色手袋——竟是我的!
我吃惊地接过他抛来的手袋,却怎么也想不出那孩子是怎样在撞向我的一瞬间取走了它。更想象不出,这男子是用怎样的速度既扶住了我,又拦截了孩子。
“谢谢……”我把手袋放好,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想走,又想起那被抓住的孩子,不由有些担心,“那个……放了他吧?”
他皱起眉,却没有松开手。
我朝前几步,看着一脸惶恐的孩子,抬眼看着那男子:“也近年底了,世道这样乱,孩子也不容易。放了他吧。”
男子有几分动容,冷峻的脸色却没有缓和。
我打开手袋,掏出几个碎钱,递到孩子面前:“喏,拿去把饭吃饱,才有力气找正活干。”
孩子仰着脏兮兮的小脸看着我,露出了一抹羞愧的神色。
“段珩!大功告成了……”一个粗犷的男子声音自转角处传出,当他走出来,看见我们三人时,后半句话被吞了下去,他惊讶地看着瘦削男子,“喂,你抓着的小子是谁?”
我看看那个卤莽的汉子,他的腰间还别着手枪,顿觉自己该速速离开。
“抢劫未遂的小家伙。”被称作段珩的瘦削男子松开了孩子,淡淡地回答。
那大汉一把揪起孩子的衣襟:“你小子胆子不小啊,段老大的钱也敢抢?”
“不是我的,”段珩随手向我一指,“是她的。”
我看着那个怒火高涨的汉子,不禁有几分害怕,再一看颤若噤蝉的孩子,只能硬着头皮:“钱我都拿回来了……便放了他吧。”我的声音之低,连自己都要嘲笑自己的怯懦。
那汉子瞟了我一眼:“那不成,放了他,他还要抢别人的。”
“可是……他没钱吃饭也很可怜啊!”我忍不住出声为孩子辩护。我见多了这样的流浪孩子,双亲在战乱中不是死去就是失散,一个人漂流在京城之中,如浮萍无所依靠,连饭都吃不上,为了生存才会动手抢劫,其实只要给他们一口冷饭,他们就会很乖顺。
那孩子明明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却拼命咬紧牙关不求饶。那模样看了叫人心疼。
“大不了,”我见大汉还是没有放孩子走的意思,一咬牙便说,“大不了,我带他回家,我养他!”
“啊?”那汉子吃惊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这种光景下还有人愿意抚养素不相识的孩子,毕竟在这世道下,能养活自己都大不容易。
“好了,”段珩冷眼看了许久,才终于又发话,“罗刹,放这小家伙走。”
罗刹看了看段珩,也不多话,就松了手。那孩子一被放开,立刻小跑到我身后,拉住我的衣服瑟瑟发抖。
其实我自己也怕,天已经黑下来,在这深巷里忤逆这些人,究竟会招来什么还未可知。我拉住孩子的手,捏紧,低声:“不怕。”
我再次朝段珩鞠躬,也没有说话,当我抬起头时,恰好望见他的眼神,深邃而冷漠,却带了一丝意味未明。
他移开视线,转身朝相反方向离开。“走吧,罗刹。”
高大的罗刹闻言安静地跟在他身后,竟如同私塾里的孩子对我一般言听计从。两人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
4.
这段珩究竟是什么人……
我牵着身边的孩子,低下头:“我叫苏其洛。是教书的先生,你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叫我苏先生。那,你的名字呢?”
孩子仰起脸,咬住下唇,一双清澈的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大。
他就这样望着我,张了张口,却只发出“咿呀”的声音。
——竟是个哑童!
“那我要怎么称呼你呢?”我为难地看着他。
他举起右手,弯起食指,凑到我的面前。
“九?”我看着他,迟疑了一会,“你的名字是‘九’?……小九?”
他咧开嘴向着我笑,天真地点头,眼弯如月。就像家里的小何晨一样,在这乱世里仍保有一分单纯的美好。
想起家中的孩子,我有些发愁,开私塾挣的钱,养我和何晨恰恰足够,也没什么节余,如今加上小九,倒要拮据些了。
方铭哥虽然从军中拿饷钱,却刚刚够接济几个阵亡战友的遗孀,也不宽裕。
这倒是个难题。
我皱了皱眉,不经意间发现小九在打量我的神色,那样的小心翼翼。
我立刻藏起了忧虑,换上笑容:“那,到家了,小九。”我一面说着,一面推开虚掩的院门,虽然我分明记得离开时特意关上了,“家里有个小哥哥,比你要大一些,他叫何晨,你们以后可以一起习字,一起玩耍……”
话只说了一半,后半段被我生生地吞了下去。
院子里满地的积雪,在昏黄的天色下显出鬼魅的鲜红。如同之前的霞光一般——而小何晨就那样倒在雪地之中,身下的雪一片红染,刺目的艳丽。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手里的袋子落在雪地上,发出闷响。拉住小九的手也无力地松开,他跑了出去,冲进院子里,抱住地上的何晨。
小九一定知道,这个倒在血泊里的孩子,就是我对他说的“小哥哥”。他无声地轻拍着何晨惨白的小脸,一下,一下,何晨却一动不动。
小九抱着何晨,就这样呆坐在雪地里。我想走上前去,再好好抱抱何晨,却迈不动双腿,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十数分钟前的一幕——罗刹从这里的方向跑到面店前,腰间还别着手枪,他喊着“段珩,大功告成……”各种联想在我混乱的思绪中连成一片网,我捕捉不住,只能任由它们在脑海中飞速旋转,直到天地变色,眼前一片血光……
朦胧中有人把温暖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动了动眉,睁开眼便看见俯在我上方小九的脸。他的眼神那么悲伤,却没有掉下眼泪来。
我挣扎着坐起身,见自己躺在床上,还盖着厚实的被褥,便伸出手,无言地揉揉小九的头。他也抬起手臂,用食指替我把挂在面颊的泪拭去。
天已经蒙蒙亮,我顿了一下:“昨天……是小晨的生日……”声音哽咽在喉头,再也发不出来,泪水又一次泉涌而出。
小九无声地搂住我,我趴在他瘦小的肩膀上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