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相思不负君 第一章 父亲
作者:莫一一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春暖花开,清风拂面,极为惬意的天气。网.136zw.>

  他和青璠坐在院中的桃树下一边对弈,一边看惊风练武。雪白的刀刃,在少年手中宛如手臂的延伸,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旁边的屋子里,青砂正在练字。

  小小的女孩儿,微抿着唇,握着笔一笔一划写的极为认真。

  一阵轻风徐徐吹过,卷起一张薄薄的宣纸,晃晃悠悠恰好飘到他脚下。

  那是青砂刚刚写好的一张,墨迹都还未干,他突然有些好奇,这么点大的小丫头会写些什么呢?

  弯腰捡起来,却是微微一怔。

  纸上写的是一句佛偈——由爱故生忧,有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爱亦无怖。

  青砂练的似乎是卫夫人小楷,字迹瞧着很清秀,虽然还有些稚、嫩,风骨却是极硬。

  抬眼看向屋里的青砂,她似乎没有发现自己的字被风吹跑了一张,微低着头,很专注的样子。有细碎的头发从耳畔垂下,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大约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青砂抬起头来,对他微微一笑,眉眼弯弯,腮边两个小小的酒窝,很乖巧,很干净,很舒服的样子。

  他站起来,准备将字还给她,却突然踩到了衣服的下摆,直直往前栽去。

  沈子寅一惊,猛的睁开眼,外面天已经大亮了。

  一样是春暖花开的暖人天气,只是没有青璠,没有惊风,也没有……青砂。

  原来只是回忆的一场梦。

  沈子寅忽的轻笑一声,披上衣服推开门,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那灼灼其华的桃花,以至于明明是温和的春风,吹在身上竟还觉得微凉。

  他站在屋檐下,不觉出了神。

  那一年,他们刚刚搬来汴京。青砂和惊风都还小,青璠也不过才十五岁。

  梦里的那天,是青砂的生日,也是他们四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其乐融融。

  一年后,青璠带着惊风去了南疆赴任,又过了三个月,青璠独自回来,和他大吵了一架然后愤然离家。

  过了几日,青砂对他说:“爹,我想搬出去住。”然后,她便真的搬了出去,那一年她十岁。

  当时他不以为意,只当这丫头不过是小孩子心性,闹闹别扭而已,很快就会自己搬回来的。却没想到,她这一走就是三年。

  若不是这场梦,他几乎都要忘记,原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

  三年,也就是说,青砂今年十三岁了。十三岁,刚好够了选秀的年龄。

  沈子寅一愣,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了。

  皇上是年初的时候大婚的,当时除了皇后,并未册封其他的妃子。因此,前几日,太后下了懿旨,让礼部协助户部张罗着从全国各地选些品貌俱佳的女子入宫。一来,是给皇帝选妃,二来,宫中的宫娥们年纪都偏大了,也是时候要更换新人了。

  一时间,朝中官员也好,民间乡绅也罢,凡是家有女儿的,都赶着想将女儿送进宫去。就盼着能像前朝的杨贵妃那样,一朝选在帝王侧,姐弟兄妹皆列土。

  他沉思了良久,唤道:“沈西。”

  “老爷。”很快一个年轻人应声而来。

  “你去查一查,小姐现在住在哪里。”

  “小姐?”那名叫做沈西的下人微微一愣,“老爷可是说青砂……小姐?”

  沈子寅一愣,他突然想起来,青砂似乎是从未被人称过小姐的。沉默片刻,他点点头,“你去查查看,青砂搬到哪里去了,要快。”

  “不用查了,青砂小姐的住处,小人知道。三年前,是小人帮青砂小姐搬的家。老爷要去吗?”沈西垂手而立,语气分明很平静,沈子寅却莫名地觉得他是在叹息。叹息他这个做父亲的竟然这般冷漠,任女儿独自在外面三年,不闻不问。

  “我……”沈子寅突然有些犹豫,时隔三年,他去看自己的女儿,却不是因为关心,而只是为了让她进宫。

  那么,他到底该不该去?到底,该不该……现在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了口气,颓然道:“算了,过几天再说吧。”

  青砖白瓦的小房子,一道矮矮的围墙,旁边是一小片碧绿的菜田。

  屋内有悦耳的琴声传出,曲调很熟悉,记得是叫《卜算子》。

  沈子寅站在斑驳的木门前听了许久,终于抬手敲了敲门眼前,却没有人应。轻轻一推,老旧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打开了。

  眼前,小小的院落里枝繁叶茂,那些花草树木未经任何修剪,肆意的生长着,撒发出一种原始的,自然的气息。.136zw.>最新最快更新桃花树下,一张石桌,两张石凳,点点落花随风飘落,干净中微带些凌乱,竟是说不出的舒适。

  石桌后坐着一名纤瘦的素衣少女,低垂着头,指下之曲正是《卜算子》。

  沈子寅看着桌上的琴,有些怔忪。这么多年。他竟不知道青砂会弹琴,还弹得这么好。她是什么时候学的,又是谁她教的?

  听见推门声,少女收了手,抬起头来。

  一时间四目相对。

  “青砂。”沈子寅收回心神,对她笑了笑。

  被唤作青砂的小女孩缓缓眨了眨眼睛,“爹?”

  沈青砂还是那副很乖巧的模样,皮肤很白,不知是不是因为瘦,下巴尖尖的,显得一双眼睛格外黑白分明,睫毛弯弯,抿嘴的时候可以看见脸颊上两个小小的酒窝。

  “青砂,爹有话和你说。”

  “哦,好。”沈青砂点点头,站起来,“我去沏茶。”

  沈子寅没有说话,看着她抱起琴,转身进了后面那朴素的近乎简陋的屋子。

  不一会,她捧了茶具出来,搁在石桌上,然后去一旁的厨房里取热水。

  桌上的茶具竟是出奇的精致,茶盘一眼便可看出,乃是上等的乌木。瓷质的茶盏盈盈如玉,施釉极薄,入手却是格外细腻,轻轻弹了弹杯口,声音清脆。沈子寅眉毛一抽,定窑白瓷。

  正要再去看那茶壶,沈青砂拎着热水壶回来了。

  看着她熟练的温壶、装茶、润茶、冲泡、浇壶、运壶、巡河,一气呵成。

  拈起茶盏,色香醇厚,入口绵长,之浅浅一口,沈子寅便已能确定,那壶定然是上等的紫砂。

  “这莫非是……北苑茶?”沈子寅努力保持镇定的搁下茶盏。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原来这么有钱?

  “爹真厉害呢,一尝就知道。”沈青砂持着茶壶一边微笑一边点茶,清晨的阳光暖暖洒在她乌黑的长发上。

  沈子寅不自觉地又开始出神,时间过得真快,当年那个还不足桌腿高的小丫头居然也变得亭亭玉立起来了。

  “对了,爹说有话和我说,是什么?”一杯茶推到他面前,沈青砂重新坐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沈子寅突然有些不自在,呷了一口茶微转开脸去,这才慢慢开口道:“哦,是这样的。几日前上朝的时候,太后说,皇上年初刚刚大婚,除了皇后并未妃嫔,而宫中的宫娥们岁数也都大了,所以决定从全国各地征选秀女入宫。”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把青砂为什么会这么有钱的问题给忘到了九霄云外。

  沈青砂眨眨眼,无可无不可的“哦”了一声,然后重新低下头,喝茶。

  沈子寅觉得自己的眉毛似乎又抽搐了一下,无奈只得继续往下说:“皇上的意思是希望官员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可以送进宫去,当然,不强求。青砂,你的意思呢?”

  “爹是想让我进宫?”沈青砂露出反应过来了,想了想,问,“这是娘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

  沈子寅笑了一下,“我的意思,你、娘不知道。”

  “哦……”沈青砂平静的应了一声,然后低垂了眼眸,短暂的沉默后,她抬起眼,“什么时候?”

  “嗯?”

  “进宫啊,什么时候?”沈青砂微仰着脸,瞧着格外乖巧。

  “呃,明日……”沈子寅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

  半晌,沈青砂终于再次“哦”了一声,平静无波的声音并且只有一个字,理所当然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子寅莫名的感到心虚,语无伦次的开口,“青砂,其实,你若是……若是不愿意的话……”

  他忽然说不下去,愈发的尴尬,要是青砂不愿意的话,怎么样呢?

  他没有尴尬太久,沈青砂适时的打断了他。

  她说,“不必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语的情绪。

  低眉顺目的小女孩,说着与年龄明显不相符合的话,“反正我只是个女孩子,又不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再过两年,我就十五了。到时候爹再来,就是要将我嫁人了。这样看来,入宫也未必就不好。爹说,是不是?”

  沈子寅一愣,忽然想到四年前,那张飘落在他脚边的字——原来,那并不是随手写的,这孩子是真的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沈青砂咬着唇无所谓的笑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有人对我说过,有些事,如果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那就试着接受好了。”

  这一刻,沈子寅突然觉得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儿。也是,他的确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女儿。他不知道原来她是会弹琴的,不知道她会泡茶,更不知道她那套昂贵的茶具还有那架听声音便知道是上品的古琴从何而来。

  他什么都不知道,却更加不知道怎么开口问。

  心头一酸,摸了摸她的头,“青砂,这些年,委屈你了。”

  “爹是为我好。爹希望我进宫一定有爹的道理。”她抬起头,笑容温暖,“何况,爹有爹的无可奈何,青砂明白。”

  沈子寅胸口一热,视线无法抑制的模糊了起来,“好孩子,是爹对不住你。”

  “没有,爹对我很好,我知道的。”

  顿了顿,沈青砂微微一笑,接着道:“大人们总觉得很多事小孩子不懂。其实,小孩子三岁就能记事了,六岁的孩子能明白的事情,远比您想象的要多得多。”说完,她捧起桌上的茶具,转身进了屋。

  淡淡的一句话,似随意又似乎带了那么点刻意,意有所指。

  沈子寅霍然一震,脚步竟是一个踉跄,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

  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所谓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谁让人类是如此敏感而又记忆深刻的动物呢?

  沈子寅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院子的,只听见身后响起了悦耳的琴声,有些落寞有些凄凉,琴音缠、绵悱恻,如泣如诉,莫名的听得心中一阵悸动,让他忍不住加快脚步,落荒而逃。

  坐在不甚明亮的屋子里,沈青砂低头随意拨、弄着琴弦,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伤心?生气?还是开心?轻轻摇摇头,好像都没有。

  那么……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院中的桃树下,伸手去接纷纷扬扬的花瓣,只是因为不甘心吧?不甘心这被别人一步一步安排好的,无法选择的命运。

  手慢慢松开,花瓣被风吹散,十三岁的纤弱少女闭着眼睛,喃喃道:“惊风,你骗我……你让我等你,你说桃花开的时候,你会回来。可是花开又花谢,桃花开了三次,如今又要谢了,你却还是没有回来。所以,我不等你了!”

  手一挥,一个精致的泥雕娃娃被砸到墙上又掉下来,“啪嗒”一声跌在地上,竟然没有摔碎,弹了两下,跌落在树边的泥土里。

  昔人非,唯有年年秋雁飞。

  望断天涯,不见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