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有孩子在哭，呜呜咽咽，嘤嘤不绝，听声音应该是个很小的孩子。网.136zw.>

　　茫然环顾四周，眼前是一排曾经华美如今却已破落不堪的屋子，他愣了愣，只觉此处陌生却又似乎有些许记忆。侧耳细听，声音似是从其中一间屋中传出的，本能的循着声音往前走去，突然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子冲出来，一把拉住他。

　　“救救我娘，求你，救救我娘。”那孩子带着哭腔用力拉着他的衣角，大大的眼中蓄满泪水，一张小脸哭得一塌糊涂。

　　他恍恍惚惚被那孩子拖进屋中，家徒四壁的房间里灯光昏暗，依稀可以瞧见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跌跌撞撞走过去，借着床头的微弱烛光，他看清了床上之人的脸，面若金纸，瘦骨嶙峋，却依旧可以看出年轻时必是个美人，只是依旧有那种陌生却又熟悉之感。

　　床上气若游丝的妇人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看清他的脸后，缓缓露出一个微笑，“皇上，你终于来了。”

　　他一愣，不知怎地便不由自主点点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是的，我来了。”

　　“其实，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便知道你是皇帝，我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可是……可是……你对我笑，对我说喜欢，我便再也无法拒绝。”她苦笑一下，干涩的眼中流下泪水，“我这一生做的最勇敢的事便是爱上你，却没想到这也是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他死死咬着唇，几乎要忍不住流下眼泪，许久，涩声道，“对不起。”

　　“不必说对不起，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所以我不怨你，不是你的错。”她睁大一双失神黯淡的眼睛，看着虚空，柔柔笑着，轻声自语，“人生若只如初见，何必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声音一点点低下去，终于消弭无声，眼角一滴泪欲落未落。

　　却道故人……心易变。伸出颤抖的手指为她温柔拭去眼角泪滴，他很奇怪，自己为何这么难过。

　　身旁的孩子又开始哭泣，他听着这样的哭声，内心传来一份感同身受的伤痛。那心伤如死的感觉竟也带着淡淡熟悉之感，就仿佛……仿佛正在哭泣的是他自己。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身体猛然一轻。

　　穆成泽从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看见的是熟悉的床幔窗棂，没有哭泣的孩子也没有垂死的妇人，原来只是一场梦。

　　他呆呆仰面躺着，终于想起来了，那份怪异的熟悉感缘何而来，因为那并非只是一场梦啊……抬手遮住眼睛，就在刚才，时隔十二年，他再一次亲眼目睹了娘亲的死亡。

　　那凄凉悲怆的记忆，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可今夜一个真实的梦境清楚明白的告诉他，你从未忘记过，一丝一毫都不曾忘记！五指颤抖着握起，难怪这么多年他从未梦见过母亲，原来一旦梦见会是如此撕心裂肺的锥心之痛。

　　窗外灰蒙蒙一片，天色尚早，看了一眼身侧躺着的女子，他狭长的眼中露出一丝厌恶，披衣而起，推开门走出去。

　　外间,马奎倚在榻上，和衣而卧，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揉揉惺忪的睡眼望了望窗外，疑惑道，“皇上？天还早呢，怎么不再睡会儿？”

　　“朕做了一个梦……”

　　黑暗中，他看不清穆成泽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中透着浓厚的抹不开的疲惫，鸦雀无声的昏暗屋中，穆成泽低沉的声音飘飘荡荡，呓语一般落进空气中。

　　“我梦见我娘……她在我眼前死去。”他没有用朕，而是像一个最普通的人一样露出了自己的软弱。

　　马奎脑袋嗡的一下，立刻端端正正坐了起来。

　　穆成泽摇摇晃晃走过来，摸索在他床边坐下，安静了仿佛一个时间那么漫长，他一字一字低低道：“我想我是真的憎恨穆恒，而且越来越恨。”

　　马奎咬了咬牙，没有说话。眼看着至亲之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滋味，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刚出事的时候，他一到晚上就开始恐惧，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血淋淋的画面就浮现在眼前。每一个午夜梦回，他冷汗涔涔从噩梦中醒来，每梦见一次都仿佛再次亲历那些死亡。那么多的血，那么多的泪，沉重、压抑、悲痛，一遍一遍刻骨铭心，直到自己年幼的心从无法承受到无坚不摧。网.136zw.>

　　黑暗中，穆成泽突然道：“我并非母后亲生，以你的心思缜密，在我身边这么久，即使我从未说过，你大概也看出来了吧。”

　　马奎轻轻嗯了一声。这是皇上第一次对他提及自己的过往，马奎挺了挺脊背，肃然恭听。

　　穆成泽低低笑了一声，听不出是苦笑还是自嘲，“我娘是个孤女，歌唱得特别好听，人也长得漂亮。那年，穆恒出宫游玩时遇见了她，什么都不懂的她爱上穆恒，傻傻地跟他回了宫。她不知道，其实她对于穆恒来说，不过是一时兴起招惹的一朵野花罢了。”

　　他顿了顿，有些唏嘘，“那时候，后宫中刘娥只手遮天，肆意残害嫔妃，偏偏就在此时，我娘怀了身孕，圣宠优渥多年却一直无所成的刘娥怎能容忍。于是，刘娥给我娘强行灌下堕胎药，而后将她赶入冷宫，而穆恒只是……在一旁看着。”

　　心狠狠一抽，当时皇上的生母会是怎样的心情？马奎张目结舌，知道先帝昏聩，但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帝王居然可以荒唐至此，

　　“你看，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要我，他眼睁睁看着刘娥残害我们母子，却见死不救。不过，他和刘娥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剂堕胎药竟杀不死我。在母后还有萧妃的帮助下，我在冷宫出生，在冷宫长大，一点点长到四岁。”

　　穆成泽缓缓呵出一口白气，“四岁那年，娘在我面前没了呼吸，母后和萧妃用门板替娘做了一口简陋的棺材，我们想将娘安葬，可是我们都不能踏出冷宫，最后，我们只能将娘火化了，骨灰埋在冷宫院中的桃花树下。”

　　马奎垂下眼，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比之穆成泽还算是幸运的，他九岁之前的生活，那么幸福美好，有疼爱他的爹娘，过着衣食不愁的舒适生活，骄傲自负，完全不知人间疾苦。

　　“又过了两年，刘娥终于一命呜呼，穆恒也终于知道了我的存在，派人来接了我出去，那时我已经六岁了，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并不只是冷宫那么大，第一次见到所谓的父亲。”穆成泽自嘲的笑了一声，“那时我指着他的胡子问他，‘这是什么’。他突然就哭了，抱着我说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一点感动也没有，想来那时候恨就已经入骨了吧。”

　　马奎缓缓蜷起腿，抱膝而坐，静静沉默了一会，他扯了扯嘴角，让自己尽量笑得自然些，指指里间，揶揄道，“皇上，吐露心事这种事情，不是应该找枕边之人倾诉吗？奴才，有些受宠若惊，惶恐不安呐。”

　　知他是想要缓和气氛，故意如此说，穆成泽啐了一口，“里面那个肤浅、轻狂又狠毒的女人也配？若不是宋毅对朕还有用，朕早宰了她替司茶报仇了。”

　　抬手拍了拍马奎的头，穆成泽语重心长道，“你还小，长大就知道了，不是睡在你身边就能叫枕边人了，不懂你的人在一起生活再久也只是……。”

　　马奎人小鬼大的接口道，“只是同床异梦，对吧？”

　　穆成泽失笑，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骂道，“这都跟谁学的。”

　　马奎装模作样捂着头叫痛，见穆成泽丢过来一记白眼，他搔搔下巴，笑嘻嘻凑过去，“说真的，那么多漂亮姐姐，皇上你就一个都瞧不上？”

　　一巴掌拍开他那颗满眼写着八卦的小脑袋，穆成泽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对，朕就是一个都瞧不上。”

　　“淑妃也瞧不上？”马奎眼神一转，笑眯眯道。

　　“瞧不上！”

　　“贤妃也瞧不上？”

　　穆成泽突然脊背一寒，果断摇头。

　　“音才人也瞧不上？”

　　“瞧不上——”拖长了音调，皇帝陛下各种无奈。

　　马奎眨眨眼，不依不挠的凑过去，唇边笑容愈深，“那……沈姐姐呢？”

　　穆成泽正系衣带的手一抖，打了个死结。幸好是背对着马奎，他暗自庆幸，飞快的解开结，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若无其事道，“你不说朕还真没想起来，那丫头居然是比你略长一些的。沈姐姐，啧啧，朕怎么不知道你们何时这么熟了？”

　　马奎何等精乖，毫不客气的戳穿他，“皇上这是在岔开话题吗？”

　　两人对视良久，穆成泽甚为无奈的投降道，“朕只当她是知音，没想过别的。那丫头太过干净乖巧，朕不舍得让她待在后宫这么肮脏的地方。”

　　“美人易得，知音难求，皇上真舍得放沈姐姐离宫吗？”

　　穆成泽微微出神，的确是有点舍不得呢，毕竟是那么有趣的小丫头，留她在宫中一定会多很多欢乐吧。而且，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出她弹琴时的满眼傲气，浮现出她在天牢里握着匕首沉着冷静的模样，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样的沈青砂令他感觉到一种同类的气息。于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是朕已经答应她的，只要她照顾好表姐在冷宫的这段日子，朕便放她出宫。”

　　“皇上答应过沈姐姐啊？怎得奴才不知道，想来应该也没有其他人知道吧？”马奎眨眨眼，笑得一脸灿烂。

　　穆成泽一愣，“你这小子是在鼓动朕毁约吗？”

　　“奴才不敢。”低眉顺目口称不敢的某人，眼中笑意却是半分也没收敛。

　　不认账啊……穆成泽摸着下巴，想了想，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虽说君无戏言，不过这个君也没说就是指皇帝嘛，君子也行啊，他可没想过当个君子。于是，皇帝陛下就这样学坏了。

　　正打算起床的沈青砂突然一阵恶寒，连忙又缩回被子中，她搓搓手，总觉得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

　　手按上马奎的肩，穆成泽叫出那个久违的名字，“容安……”容止若思，言辞安定——容安！

　　马奎浑身一颤，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朕说过的，没有外人在时，不必如此自称。每次听见你说这两个字，朕只觉得心酸。”

　　“奴才知道皇上不拘这个，但这两个字不是说给皇上听的，而是说给奴才自己听的。奴才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马奎就是个奴才，不想做奴才的话就必须扳倒刘靖，替马家平反，然后堂堂正正恢复本名。”

　　他望向窗外，外面天色渐渐亮起来了，“皇上你看，天就要亮了。无论夜晚多漫长，天总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