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刘靖没有来，因为他最宝贝的侄子刘珝死了，死因众说纷纭。
穆成泽适当表示了一下惊讶，派了马奎去慰问慰问。而后随手一拂，将案上一叠弹劾刘靖纵侄行凶、目无法纪、横向霸道的折子扔到傅丞相和齐尚书面前，冷冷丢下一句，“既然人都死了，这些就交由爱卿处置吧。”
两位重臣对视一眼，心中百般不愿也只得慢慢捡起这堆烫手山芋，默默觉得刘珝的突然暴毙应该不是意外巧合那么简单。
半月后，刘靖才再次出现在朝堂上，精神矍铄，身形依旧挺拔，只是鬓角突显的白发出卖了他内心的憔悴。
同日，李亶回报说，得皇帝特别恩赐十日假期回家探亲，却迟迟未归的侍卫沙旭在返程途中，不慎跌落山崖，尸骨今日被采药的村民发现。
穆成泽听后没有太大的反应，静默一阵后，头也不抬淡淡道，“厚葬吧。”
李亶退出后，马奎低低一笑，“恭喜皇上，刘靖果然出手替您除掉了沙旭这个眼线。”
“既然证实了这一招对刘靖这么管用，那就继续用下去吧。”搁下笔，穆成泽揉揉眉心,他最近忙着不日之后的春试，又要时刻留心着刘靖的举动，颇有些捉襟见肘。
“当然会管用，他刘靖最是多疑多思，又心狠手辣，别说让他起疑，便是办事不利这一条也足够他杀了沙旭。”随手翻着书，马奎笑得开怀又得意，“何况，是沙旭通风报信带刘珝去清音阁找您难堪的，结果却是抓了一帮无辜文人，激起民愤不说，最后也还是连您的影子也没瞧见。刘靖不怀疑他出卖背叛才怪，又恰逢丧侄之痛，不一刀结果了他就不是刘靖了。”
穆成泽抬头看他一眼，无奈摇摇头，“以后这些话放在心里就好了，朕真不知道身边这些人里面有多少是刘靖的眼线。”
马奎立刻噤了声，神情瞬间由激动转为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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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试在许多人的期盼中很快到来，考虑到刘靖的身体情况，穆成泽很体恤的将主持春试的工作交由傅丞相和齐尚书二人。
不得不说，皇上看人的眼光不错，苏沐同与傅冬顷二人一文一武，俱是从万千考生中脱颖而出，成功踏进殿试三甲之列。.136zw.>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毫无疑问的点了他二人分别为文状元和武状元，更当场封了傅冬顷为御前带刀侍卫，以填补沙旭死后的空缺。瞥见侧首刘靖阴沉沉的脸色，穆成泽心情大好，走下台阶走到苏沐同面前，仔细打量打量这个据说暗恋青砂的小伙子，皇帝忍住摸下巴的冲动，内心默默腹诽，唔，倒也生得不错，不过，比起自己来，还是差得多了些。
“听说苏状元不仅文采超群，画技亦是不凡，如此人才，朕看任职翰林院最适合不过。辅国公以为呢？”
刘靖面皮僵硬的抽动两下，拱手道,“皇上圣明。”
“那就这么办吧，至于其他人，三位卿家商量着安排好官职，明日早朝时向朕汇报便可。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言毕转过身去，不再理会身后众人。
待堂下一众老少走得干干净净，穆成泽重新转过身，对一旁的马奎道，“替朕找件衣服来，朕要出去走走。”
换衣服？马奎有些纳闷，不过还是很符合穆成泽要求的找来了一件很朴素的常服。跟着穆成泽走了一路，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穆成泽这个非得换身衣服才能出去走走的“走走”原来是走去冷宫。
“去敲门，叫青砂出来。”下巴一指，示意马奎敲门去。
“皇上不进去？”马奎不知那晚卫无双和皇上之间发生的冲突，是而有些纳闷。
“朕……不进去了。”他眼神微微闪烁，声音发涩。
马奎皱了皱眉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中隐隐不安。默默应了声，磨蹭着往前走，走两步回头瞧皇上一眼，希望能瞧出些端倪来，或者皇上能突然改变主意。
“皇上？”青砂回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皇上与马奎二人站在冷宫门前，犹豫不决的模样。
闻声转过来的两人，一看见她俱是一副松了口气的神情，倒吓了她一跳。
马奎一溜烟跑过来，“太好了，沈姐姐你回来的正好，皇上正要找你呢。”
“皇上来找我？”
“朕有话对你说。”
一旁的马奎很识相的接过沈青砂手中篮子，麻溜的跑去找卫无双叙旧了。
微微低着头，沈青砂微微勾了勾嘴角，“奴婢以为皇上不会想再见到奴婢。”
果然，他想的一点不错，这丫头以为被他讨厌了。失笑摇头，“为什么？朕并不讨厌你。”
抬头看着他，沈青砂的双眸清明如水，轻轻一笑，“是吗？”
“刘珝死了……”
摇摇头，她平静的说，“不是我杀的。”
“朕知道。”他点点头。
“皇上相信奴婢？”长长的睫毛一闪，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抬手摸摸她的头发，穆成泽笑起来，一脸算计的坏蛋模样，“朕当然相信，因为他是朕杀的。你的办法太麻烦，朕问了孙太医和童瑶夫人后，选择了一种更简单直接的办法。”
“你可知，迷情药物并不是青楼女子才会用，后宫中也有很多，很多。当年的妖妃刘娥便是用此物的一个好手，可惜大凡邪物都是先伤己后伤人，所以她死了，然后穆恒也死了。”
抿了抿嘴，最终没能抿住那份笑意，“皇上这么称呼自己的父亲？”
穆成泽不以为然，在她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继续解释道，“在刘靖身边放眼线很难，送一两个人去刘珝身边却是再容易不过,这也是朕放心让他将你带回去的原因。”他顿了顿接着道，“而争宠是女子的天性，你也说过刘珝的身子早已是外强中干，一记猛药足以令他如你所愿的死去。”
她眨眨眼笑得调皮，“马上风啊？”
“嗯，马上风。”穆成泽对她当真是既好笑又无奈，点点头笑道，“若不是这么丢人的死法，刘靖怎么可能如此低调的处置刘珝暴毙一事。”
“好了，现在换你说说，你是怎样说服刘珝让你独自外出的，还有你跑去牢中和傅冬顷说了什么？”
“皇上有所不知，这扮嫩有扮嫩的好处，可爱的小姑娘撒个娇有时候比什么都管用。也多亏了童姨那鬼斧神工的画技，画什么像什么，那天奴婢不过是拽着那色鬼的袖子笑着撒了撒娇，他就什么都答应了。再说，奴婢可是一直都很乖的，他又怎么会怀疑我要逃跑？”
她笑得有些得意，像小孩子得了好东西急急向大人献宝一样，穆成泽瞧着好，不过也不得不承认，童瑶那手绝活非同一般，比人皮/面具什么的可厉害多了。
那天，刘珝之所以找不到他，便是因为童瑶将他的脸迅速画成路人甲的模样，而后他换上早备下的官兵服装，混进一众官兵之中。那帮笨蛋只顾着搜查馆中的客人，怎会想到他们要找的人居然正装模作样的和他们一起搜查？
至于马奎嘛，这可怜的孩子被他拐带过来，不得已换上女装，混在一众琴姬里面，倒是连化妆也不用的和谐。
“对傅冬顷，奴婢真的没说什么，只不过暗示他，他根本无力救我，因为他权势不够。他爹的权都让刘靖架空了，所以刘珝可以骑在他头上耀武扬威。再然后就迷晕他，让他以为一切都是他自己做的一场梦，他就会更确定那是他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还叫没说什么，这可比说什么都管用啊，难怪傅冬顷那家伙分明是个榆木脑袋却也能一点就透，原来是这丫头先下了药引。
穆成泽沉默，片刻之后，低声笑道，“那日之后，朕想了许久，终于想通——为何当时听你说出那些会觉得那么难以接受，大概是因为朕亦是这样不信佛，不知善为何物的人，朕又何尝不是心机深沉，步步算计，不以杀人为忤。所以，朕真正讨厌的不是你，而是这样的自己。”
对于他这样的剖白心迹，沈青砂却只是笑了笑，并不搭话，身后迎春花开，金灿灿一片，晃人心神。
捏了捏袖中那半块强取豪夺来的玉锁，穆成泽笑得有些勉强，“陪朕走走吧。”这样的沈青砂无端让他觉得阵阵心烦，他还是想看见沈青砂笑得乖巧，可爱，用清泉一样舒适的声音，慢吞吞说——“好”
仿佛从不会拒绝，亦从不会反驳。
果然，沈青砂点点头，微笑应道，“好。”
无声走了一路，还是穆成泽先开口，“朕今日见到苏沐同了，的确是一表人才。”
沈青砂安静的点点头，“皇上喜欢就好。”
什么叫朕喜欢！穆成泽无语之后又有一点淡淡欣喜，傻丫头看来是真的对苏沐同不上心。
“你真的帮了朕很多，朕很感激。”
“奴婢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得。”
“如果你能留下来帮朕，朕会更有把握一些，朕只是不想像历史上那些傀儡皇帝一样悲惨死去。”他忽然很想知道，青砂听到他说死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第一次，如此紧张的去试探，捏着把汗的等一个回答。
沈青砂微笑着说，“奴婢送皇上一文一武两名状元，外搭一个富的流油的湖州首富和一个禁军都指挥使，如果这样皇上还会输，那岂不是说奴婢和容安都瞎了眼，跟错了人？”
穆成泽沉默，继而有种扶额的冲动，这丫头，怎么会迟钝成这样？连这么明白的试探也听不明白吗？
决定不玩什么含蓄了，穆成泽低头对上她清澈见底的干净眼眸，命令道，“此间事了后，朕要你继续留在宫中，你要什么朕都给你。”
沈青砂望着他，慢吞吞道，“奴婢只想离开，皇上，您答应过奴婢的，君无戏言，皇上不会忘记吧？”语气平平，没有不耐，不是反驳，只是平静的阐述事实。
穆成泽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沈青砂不是迟钝，不是不懂，只是单纯的不想理会。就像她单纯乖巧的笑容一样，完美无缺到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她对每个人都这样波澜不惊的微笑，不是性情温柔，只是麻木应对。
突然之间，脊背一阵发寒，青砂她……到底带了多厚的面具？那所谓的异于常人的冷静淡然，原来只是因为对什么都不在乎。她察言观色，轻易地看透别人的心思，让人相信他，却倔强的裹紧一身盔甲，拒绝一切善意恶意的窥探。
起风了，春风拂面，温柔的，不是很凉。
穆成泽突然很疲惫，“回去吧。”
仍是那样乖巧无害的微笑，少女说，“好。”
闭上眼，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听见一个人这样千依百顺说出一个“好”字。
（第一部完）